妙真心一跳,又在嗓子眼里咕哝,“你应当应分的嚜。” 他不知听见没听见,反正看见她扭扭捏捏这模样,身上陡地有些热血在乱窜,里头好似夹带着一缕浓酒,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醺了一遍。 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把她的手托过来,低下头去用嘴巴抿了抿,“唾沫能止血。” 很成个理由,谁都不深究。 妙真把眼抬得高高的,满脸嫌弃地睨着他。心尖尖上的肉在跳,指腹上那小小一块肉也在他嘴里跳,像颗种子在温热的土壤里破壳,充满麻酥酥的生机。 她忽然觉得他那两帘浓密的睫毛使他有些孩子气,其实他再坏,也不过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年轻人。就像柴房里那只狗,再高傲,也只不过是只四处流浪的狗,冷漠警惕是他的自保方式。 她每天发现一点新奇的他,每天多对他心软一点。 但脸上还满不甘愿,“你跟嗦肉骨头似的,没吃过肉呀?” 良恭真像是在嗦骨头,她那点血是骨头上的肉汤,美味得很。他一时舍不得放,囫囵道:“再等等,一会又要流。” 他好像把她魂魄吮去了,以至她身上有些发软,脑子是天旋地转,眼睛也是天花乱坠。看见个黑漆漆的影子向她倾覆过来,带着一阵潮热的呼吸,什么温润的东西碰了她的嘴唇一下。 她惊愕一瞬,这漫长的停顿的一瞬,觉得风与时光都静止了。片刻后,它们又轰轰烈烈地从她身边跑过去,嬉皮笑脸地叫嚷着,取笑着,哄起她一张大红脸。 一个慌张无措间,她扬手掴了他一耳光,打得十分响亮,打完调头就跑,跑着跑着露出一脸骄矜快乐的笑。 剩下良恭在原地发懵,后头醒过神来想。坏就坏在这该死的酒与夜色,都是能弄得人昏头昏脑的东西,把色慾和理智都一时间搅糊了。 次日再见,两个人都装作没有那一吻。良恭是在躲避,妙真则是在等着他来表明。 等了几日,他那头毫无动静,疑心是她打了他的缘故,所以他没敢来。再等等好了,反正不信他不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莫名笃定他就是有些喜欢她,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谁要惯他那点脸子?她才是一向受人宠惯了的。 不全然是这么回事。得到太多爱的人难免会得到同样多的恨,恨也不过是爱的另一面。有时候算来其实不大划算,爱多半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恨却是落井下石,致命的。 杜鹃恨她,妙真晓得,那种浅白的恨意想不发现也难。不过因为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反而有点得意,也格外宽容。在寇家多住些日子,杜鹃私底下的言语里越来越有些夹枪带棒,妙真也都在心里主动原谅了她。 这日杜鹃实在闲得很,只能鹿瑛屋里去说话。这家拢共就她们妯娌两个,她也没别处可去。况鹿瑛是个顺从脾气,她压她压惯了。 不想妙真大清早的竟然也在这里,穿一件茶色薄衫,驼色的裙,脸上好像是匀了妆,光彩照人得很。杜鹃走近了看,又没发现任何胭脂痕迹。 她心里更嫉恨了,故意将榻上姊妹俩来来回回地看,“从前听他们说你们姊妹俩长得像,我看倒不像,也不是一个娘生的。我看呐,妙真的眼睛生得就比我们二奶奶的大,脸盘子也圆润些。我们二奶奶的脸盘子太瘦,像是在家受了什么虐待似的,吃惯了苦的样子。妙真的眉也比我们二奶奶的黑,你是画的么?” 哪个女人经得住这样比?鹿瑛心下很是尴尬,人家都这样觉得,只是少有人说,怕伤她的自尊。 杜鹃是不怕伤她的,鹿瑛就是被伤着了也不好露出一点来,怕人家觉得她嫉妒。 她只装作没听见,够着脑袋喊丫头上茶。又说:“大嫂子难得有空过来坐。” “我是闲人一个,又没有姊妹兄弟来往,不比你们。”杜鹃自己搬了根马蹄方凳在榻前坐,也很矛盾,想离近些,好在妙真脸上找到一点瑕疵。 她问妙真:“你没出去外头逛逛?” 妙真道:“昨日跟着姑妈去陈家坐了坐。” 杜鹃心里把她与寇渊想得越坏,越愿意验证它的真伪。又故意说:“你渊哥哥怕你在湖州无趣,还跟我说,天气热起来了,叫我到哪里去也顺道带着你出去走走。别看你渊哥哥常在外头忙,心里还是牵挂着你的。” “多谢哥哥嫂嫂惦记。”妙真只想着躲开,因为是胜利的一方,躲也躲得趾高气扬。 她立起身,没有半点窘顿,“我忘了,白池刚才起来说有点不爽快,我要去向姑妈讨点药给她吃。大嫂子,你在这里坐,我先去了。” 鹿瑛欲言又止,追到罩屏外拉着她嘁嘁说了几句才转回来。 杜鹃已挪到榻上坐了,懒洋洋地端着身子,“你瞧,我一来她就走了,好像我哪里得罪了她。我是不是真有哪里得罪了她啊?”她欠着身子微笑,带刺的眼睛紧盯着人,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嫂子瞎想什么,我大姐姐还怕是她得罪了你呢。” “竟有这回事?她哪里有得罪我的地方?” “还不是刚来时说你那珥珰的话。我这姐姐心是最好的,只是说话直,常常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不提则罢,一提杜鹃心里便是旧恨叠新仇。她却豁达地摇摇手,“那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你看,你们姊妹多要好,我真羡慕,我就没个兄弟姊妹。方才你们姊妹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鹿瑛只怕她认为是在说她的是非,忙笑,“没说什么,就是两句闲话。” “唷,闲话还要背着人说?” 鹿瑛感到身心俱疲,因为妙真的缘故,杜鹃待她的态度又咄咄逼人了几分。她不由得想,妙真还真是个祸害,走到哪里都招人嫉恨,她还要受她的牵连。 她只好如实交代,“不是,是说银子的事。快端阳了嚜,大姐姐硬是要给我拿二十两银子,说她到咱们家来,总是累着我,给我做节下的费用。哪里用得着?我不要,她非要给。” 杜鹃噙着笑,“给你你就拿着,难道亲姊妹间还讲这个客气?况且我也是知道的,大妹妹在家最讨舅舅舅妈的喜欢,她这里给了你,他们自然会贴补给她。再说,二十两银子在她不过九牛一毛,她拿出这点不痛不痒的钱来就能做个人情,自然是乐意的。” 鹿瑛沉静着,原本还有些受之有愧,经她一说,觉得要得再多也于心无愧。连外人都知道她们姊妹间是不公道的。 杜鹃见她不说话,只是低着脸思索,知道那些话是说进她心里去了。也就迤然起身,辞回房中。 恰好寇渊这时才从外头回来,顶着个大太阳,晒出一身汗,正在榻上吃茶。 杜鹃一看见他就没好气,“你那蜜妹妹到底什么日子走?” 给她这么一问,寇渊那身汗又变作冷汗,生怕与她吵。他倒不是怕什么,就怕吵起来没完没了,闹得人耳根子疼。 “你怎么不吱声?舍不得她走?哼 ,我就说嚜,两个人互相舍不得,都瞧着我是个多余的。我妨碍你们了,我合该去死。” 她在榻前踱来踱去,寇渊给她这细碎的步子弄得心烦意乱。只得照实讲,“嘉兴那头来信了,舅舅舅妈叫她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家中有些杂事忙乱,恐怕要过了夏天才来人接她。舅舅舅妈又让人捎了银子过来的,又没花着咱们家的钱,你不必急。 ” 反劝得杜鹃直冒火,一手拍在炕桌上,“我是为钱?!我为什么你心里明白,少跟我装得没事人似的。” “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这些日子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可是成日不在家,连见她也少见,不过偶然在太太屋里打个照面。为了不叫你生气,我连话也少同她讲。” “眼没见,备不住心里怎样想呢。只怕都要害上相思病了吧?” 寇渊几多无奈,“我懒得跟你说。”只得借故往织造坊里去避身出来。 走在园中,想着杜鹃方才问人什么日子走,简直不像个主人家的样子。他只怕她晨起恼怒得口无遮拦,真在妙真鹿瑛跟前这么说了,岂不是伤了亲戚情分? 他到处为自己搜寻着充分的理由,终于把脚步一调,转到妙真这里来。还在洞门前就听见人喊了声“大爷”,掉身瞧,是妙真的小厮。 “大爷,这大晌午的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寇渊记得良恭,觉得他是奴才没个奴才样,少爷也没个少爷相,殷勤得很假,客套得很虚,眼里时时藏奸。但办事倒有些能为,不论妙真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他都能找来。 他不大喜欢他,剪起条胳膊,抬着眼不大看人,“我来看看大妹妹,不知她这一向在家里住得可好?” 良恭因为妙真上回说过的那些话,也留心起这寇渊。见他成日只顾忙生意上的事,为人也算端正,觉得妙真的话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本不大相信,却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堤防着。 “都好,大爷请放心。”良恭殷勤地笑着,见他点过头还要往里进,他忙上前拦阻,“大爷,我们大姑娘这会在午睡呢,有什么事等她睡醒了我告诉她。” 寇渊不待与他废话,铁了心要见妙真一面,“多日不见大妹妹了,就算叨扰她,也得问候问候。怕她在这里有什么不便宜,又不好意思不讲。” “您客气,没什么不便宜的。” “是大妹妹搁下了什么话,不想见我?” “哪有这回事……”良恭刻意笑得为难。 寇渊忖度须臾,掉头要回去。不曾想妙真倏地哪里冒出来,十分热络地来请他,“渊哥哥,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快请屋里坐,这大太阳底下站着,晒出一身汗。” “要过来瞧瞧你,听见你在午睡,就不好打搅,正要回去呢。” 妙真两眼一飞,余光扫着良恭,“谁说我在午睡?” 寇渊也斜良恭一眼,“还不是你这下人。” “他晓得什么?该他说的时候不张嘴,不该他说的时候净胡说。” 妙真翻着眼皮收回目光,请着寇渊往屋里进。良恭一时摸不着头脑,前头她还说人家贼兮兮的,这会又热络如此。他干站着在洞门外干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高高兴兴地说着话进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