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同命相连的两个人,她们都是活在妙真的影子底下。 她走进罩屏内同白池打招呼,“姐还没回来?” 白池扭过一张带着病气的脸,忙请她坐,自去倒茶,“还没回来呢,大约要在那家吃了晚饭才回。” “花信呢?” “跟着去了。” 鹿瑛接过茶碗仰头看她,“我听说病了?是看着有些颜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 白池在那头坐下笑笑,“不是,是在船上的时候淋着了雨,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病一下就拖拖拉拉的好得不痛快。端阳过来这几天热得很,又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利。” “你们母女俩,都是弱身子。林妈妈好些了么?总不见她出去逛。” “娘倒是好了许多,不爱出门,怕给你们家里添麻烦。” “麻烦什么,她老人家就是爱多心。”鹿瑛摇着扇子,又问:“你呢,你也跟你娘似的怕麻烦?也不到园子里逛逛,在屋里子里愈发是闷出病来。” 白池冷冷清清笑着,“我是懒得走动。” 鹿瑛在对面看着她,总想起寇立说的她与安阆的私情。按她的身份来说,给安阆做房小妾不算委屈。可按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来说,真是屈就。 她知道妙真,妙真要嫁安阆,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妙真自己并没有多余的想头,横竖安阆那个人也不招她讨厌。为了这点不讨厌,硬是要拆散一对有情人,连鹿瑛也有些看不过眼。 妙真总是这样子,不吃也要占着。 如此想一想,很有些同情白池,“你也要常走走,你看我姐,成日逛不够。伺候她也难吧,她做什么都是不管不顾,只顾自己,都是爹娘纵得她这样子。” 白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从来都以为鹿瑛很敬爱妙真的,未曾想她心里也有怨。 也不能怪她,这样不公道的事情摊在谁身上不会没点怨气?又不是一日两日,那是十几年的忍耐。 鹿瑛看见她的眼色变换,自觉讲错话,就叼着嘴皮子笑一下,“你别多心,就是发句牢骚。其实一起长大的姊妹,哪有这么些计较?我也是替她发急,在这里还有咱们让着她,往后到了常州,谁还肯这样纵着她呢?倒头来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白池只是微笑着不讲话。这眼对眼间,彼此都对彼此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照镜子似的。 鹿瑛忽然把手伸过去,握住她搁在炕桌上的手,“你应当为自己打算打算,我晓得你和安表哥是相互有意,难道就只想着成全姐姐?这门婚事在她,是可有可无,她还可以另外拣个人嫁。她只图自己心贪,什么都要,倒把你和安表哥害苦了。” 说得轻巧,尤老爷早把安阆看作女婿了,舍出去那么些钱财助他成材。何况要妙真嫁给外人,老爷太太总归不放心。 白池在船上拉起妙真时就认命了,因此才病这一场。她把手缓缓抽出来,仿佛很看得开,“这里头的事你还不清楚?安大爷是大姑娘最好的出路。我就算了吧,横竖都是要跟着大姑娘过去的,应当知足。” “你真是想得开。”鹿瑛张张嘴,既有些发讪,也有些怅然地说了,“我从前也以为我想得开。到现在才知道,不过是把心情藏起来了。” 说着把手收了回去,她没有杜鹃那等挑拨离间的本事,白池也不是她。两个人尽管是在照镜子,可镜里镜外又是反的。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往窗纱上瞥一眼,“姐还不回来,我寻她还有事呢。” 白池这时才肯搭话,“什么事?等她回来我告诉给她。” 鹿瑛低下脸笑笑,“还是我亲自来与她说好了。我先回去,晚些再来。” 说着踅出去,走到院门上,看见门外那棵芭蕉匆匆动了几回。 这一院的回廊四四方方地包抄过来,成了个方形的框,院门开在左角上,也是个方形的框。走出去就是一堵花墙,洞门又开在右角。七拐八拐的这一切像个连环套,妙真慌不择路地由这些套子里逃出来,一径逃到良恭屋里。 良恭正在那张罗汉床上睡午觉,听见门倏然开阖,忙翻身起来。但见妙真鬼鬼祟祟隔着门缝在看些什么。 他以为她又是来作弄他的,也还为寇渊的事恼着。便又倒回床上,翻身向里,爱答不理地调子,“有什么事叫我进去吩咐就是了,别老往个下人屋里钻。” 妙真看见鹿瑛从外头走过去,才把扣在门上的手放下来。她听见了她们说话,早在廊下惊骇过了,眼下只剩愁肠百转,里头有股怅惘怎么也转不出来。 没听见她作声,良恭又疑惑地翻转回来。她在门后立着,脑袋低着,从侧面看,像遭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没精神。 他晓得有些不对,忙起来向她走去,在一边歪下脑袋窥她,“是谁招你不痛快了?”她不说话,他故意咬牙切齿道:“把他提出来打一顿!”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尤老爷。这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 妙真却一反常态,低落地走到对面墙根底下的长条凳上坐住,心里迟迟有些回不过味来。 她想鹿瑛永远都不会对她有异心,她以为爱她的人会永远爱她,也应当永远爱她。从没想过有人会爱她到半截就不爱了,把她悬在空中,不知何处落脚。 思及此,她把胳膊肘撑在腿上,弯下腰去,双手捧着一张懵懂哀伤的脸。 良恭心里吓一跳,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谁能惹出她这份哀伤,以为是和白池为安阆的事闹将起来。就问:“白池的病好了没有?” 妙真仍不吱声,他走去倒了碗茶递下去给她,她才把脑袋一偏,“我才不使这个。” 声音明显带着些哭腔,然而他外头看,她又没有在哭。 良恭只得蹲在她面前,转着陶碗给她看,“干净得很,吃了这碗装的茶也不能够毒死你。” 妙真把脸转过来瞪他,眼睛睁得太大,架不住就有一滴泪滚落出来。她憋不住问:“你说,我妹子待我亲不亲?” 良恭蹲得腿麻,端着碗起来坐在长条凳上,“你妹子和你亲不亲你来问我?我是个外人,怎么说得清。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她便将方才在廊下听见的话说给他听,越说越有些失意消沉,“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可这些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想都没想过。我以为除了爹娘,就我们两个最亲。” 良恭含糊其辞,“本来除了老爷太太,就是你们最亲,亲姊妹嘛。” 妙真沉默片刻,又问:“你说,她对白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良恭不好说,只是低着下巴笑,“女人的事我可说不清,女人的肠子太弯,没有一条我猜得准。” 妙真只好自己思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我知道爹娘偏心,可她从小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我以为她是从不会与我计较这些的。连她自己小时候也总是让着我。” 良恭仍不好插嘴,只听她说。 她喋喋不休地把姊妹间小时候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尾,自己也发现很不公道,只好失落地笑了,“换作我是她,大概也得存着怨言。” “那你当如何?” 她把自己搁在那处境上,说不出话来,把头垂下,双手又来捧着脸,好像在兜她一滴一滴往下落的眼泪。 门外蝉声乱作,轰轰的闹得人也混乱。一束光在门上的棂格里闪动着,光阴一闪一闪地流走。妙真总算从从小到大的琐碎中理明白了鹿瑛那分怨是情理之中。但即使明白了这道理,感情上也一时不能接受。 良恭此刻在身畔看她哭红的鼻尖,觉得她这会的眼泪才算是有了分量。从前掉的那些泪,不过是毛丫头的无理取闹。他又想到安阆的话,依他所见,她不是空,只是里头的魂魄太纯粹,才显得单薄。 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世上绝大多数的关系不过是镜花水月,经不住一点磕碰。他胸膛里被谁揪了一把,已经开始为她不忍心。 这才起了个头,妙真就感到些不能承受之重。她放下手来,把自己双臂抱住,半身伏在腿上,歪着泪汪汪的眼看他,“你说,鹿瑛是不是再不和我好了?” 良恭拿舌头把腮顶一顶,笑着瞥她一眼,“你老叫我说,我说了就能作数?” 他把茶碗递来,“哭也哭累了,吃口茶先。” “你先回我的话。”她摇摇头,她鼻子还在发酸,心里也茫然,不知该去问谁,只好来问他,想从别人口里听到个答案。 眼泪随着脑袋一摆,落了一滴在他手背上。被火燎一下似的,顷刻幻灭了他发家致富的另一条道路。 他说给自己听,寇立那个人靠不住,不过嘴上说得好听。与他合伙做生意?恐怕会亏得线头都没一根。 找到理由,就给她提醒,“好不好的先放在一边,你该堤防着点人是真。你以为你自幼锦衣玉食的就见识很多?你所见的,不过是一隅之地。” 妙真直起腰来,“要我提防什么?” “比方,比方你长得好,男人都想打你的主意。” 妙真有点得意地抬着眼,“这个用不着你来说,我自己知道。” 他忽然从鼻子里笑出几口气,进而给她提醒,“再比方,你有份丰厚的嫁妆,你家有钱,人家想你的钱。” 好在她还没蠢到无药可医,眼睛一转,神色变得怀疑,“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良恭便将寇立想替她“留后路”的话说给她听,说完谨慎道:“他说是为你打算,可讲老实话,我在这世上还没见过如此体贴别人的人。你方才讲二姑娘寻你是有事情对你说,恐怕就是这桩事。” 妙真眼珠子朝两边转一转,“可那两处庄地已经置换到常州去了,就是我想给也麻烦。” 良恭提着眼梢,“你还真想给人啊?” “我就是随口一说。”妙真此刻也觉得自己有些傻,人家在想方设法算计她,她还替人想在前头。 她不愿叫他觉得她傻,遮遮掩掩地糊弄,“我哪能做得来这个主?就是我愿意,也得问过老爷太太的意思。” 手里端的茶凉了,良恭又走去新倒,背着身在那冷置的灶台前笑,“你还不算太蠢。我的大小姐,你不拿钱当回事,别人可不这样想。这世上,钱是好多人的命根子。” 妙真此刻有些草木皆兵,在凳上盯着他,“那你到我身边来,也是为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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