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咽动两下喉头,把碗递给她,“大妹妹要不要吃点?” 妙真看见他随手一转,将他嘴唇触碰过的地方转到她这面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愈发觉得心里烦闷,微笑着摇头,“我这会热都要热死了,还再吃热的东西?” “想吃凉的?我叫人送一碗冰酥山过来。不过夜里吃冰的,就怕闹肚子,那地方最禁不住冷。妹妹夜里睡觉盖被子么?一定不要贪凉快不好好盖着。要我说,你把衣裳都解了,盖着被子也不会怎样热。” 不知怎的竟说到解衣裳上头?妙真察觉屋子里有些热辣辣的气氛,浑身不自在。她故意笑笑,“我被子都是盖得严严实实的,衣裳也是穿得整整齐齐。” 寇渊笑着往那头炕桌底下瞟一眼,“说假话,我方才还见妹妹没穿鞋袜。” 妙真被他笑得心里毛毛的,莫名有些怕,便张嘴赶客,“渊哥哥,你再不回去,大嫂子又要和你吵了。你不晓得女人的心思,你只想着躲开,其实女人生气的时候,是要你去哄她。你这会回去说两句好话,大嫂子一定就笑了。” 寇渊把碗放下来,挑着一边眉毛,“谁要去哄她?你也不是很了解女人,有的女人要哄,有的女人不要哄。像她那样的泼妇,哄她千百遍也不见好。她不是你,你纵是有些脾气,也都是可爱的。” 妙真听得心惊胆战,本能地向后缩一下。谁知他那只手忽然从炕桌底下伸来握住她的脚,“别怕,我不做什么。替你焐焐,冷风从脚心吹进去,要病的。” 他那双眼睛并着那抹微笑,简直吓人。妙真连滚带爬地从榻跌下来,“咚”地一声,招来白池走到窗外来。 白池在窗户外将二人睃一睃,看见妙真脸色不大好,寇渊脸上又露着点来不及遮掩的尴尬,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这种事情是不好闹开的,既坏妙真的名声,也得罪亲戚。她只得绕门进去,将妙真搀扶起来,一壁埋怨,一壁挽着她往卧房里去,“好好的坐着也要跌下去,比小的时候还不如。” 末了走出来送客,“寇大爷,我们姑娘要歇下了,你先请回。这么暗了,做表哥的在妹妹屋里,终是惹人议论。” 寇渊也不知当时给什么鬼迷了心窍,心里一阵懊悔不跌。可悔着悔着,还是怪妙真。谁叫她生成那副样子?她是块嫩肉,天生就该喂给豺狼。 他自己抹平了心里的一份羞耻,君子坦然般地告辞出去。 后来他与妙真都将此事决口不提,他自然是要体面;妙真是想着横竖要家去了,往后再不到这里来,也没对人讲的必要。 出来转这一圈,才觉到底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家里头的人笑就是笑,哭就是哭,都在脸上挂着,犯不着费心去防备。 可她不知道,人一旦出发,就再没回头路可走了。不过是今日望昨日,如同望着窗纱上模糊的月亮,都是空自望。 那月亮的影子不知几时移出窗纱,天色还朦瞳,就听见寇宅里喧腾起来,是寇老爷打南京归家。 事先连个信也没有,回来得十分突然,寇夫人措手不及,天不亮就梳洗了迎在廊下。 他们年少夫妻,寇老爷当年并不怎样发达,是得了寇夫人,有了她哥哥尤老爷的帮衬,生意才渐渐蒸蒸日上。因此是很有些感情的。 归到房内,免不得一阵寒暄。寇夫人一面从丫头手里接了茶端来,一面将家中近来大大小小的事都与他禀报了一遍—— “因为妙真在家,把我们大奶奶怄得不成样子,还在我这里来说了堆闲话。说是为寇渊从前想求妙真的事,疑心他们两个有私情。简直是捕风捉影的事!其实我看呐,还是因为她见不得人比她好。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就给娇惯坏了,看见妙真比她好,自然不服气。要不是为她叔父那一层,又看她为咱们寇家生了两个孙子的份上,我肯那样纵她?我未必是那软弱的性子,还不是看在她叔父和孙子的面上。” 她替他收捡细软,走到这头说到这头,走到那头说到那头去。寇老爷听得耳朵发嗡,觉得周遭绕着一群采花的蜜蜂。吵是吵了点,也是可爱的。 他天生就是张笑脸,向上弯着的嘴角,眯缝眼,很难叫人一时看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听见妙真一行在家做客,他眉梢一挑,搁下茶,“妙真是几时到的?你提起她,我才想起有桩要紧事要说。” “什么事?” “我这回到南京去,也见过了几位大人。你别说,南京的官又比咱们这小地方上的不一样,一个个端的架子大的很哩!底下的小鬼也难缠,我是跑了多少门路,才得拜见管着南京织造那位……” 半晌说不到点子上,寇夫人发起着急一屁股坐到榻上来,“说正经事。” “你瞧我,又说到哪去了。”寇老爷把那目光收回到眼前,“我在那位管织造的大人府上,碰见了几位京里下来的差官。听说是为那位冯大人的案子,要往嘉兴去问大哥的罪。说是还要抄家,人口都要抄到京去。” 寇夫人恍然大惊,“嘉兴府那位冯大人?为的什么事?” 寇老爷凑拢来,“早是阶下囚了。我留心打探才晓得,这位冯大人犯了事,正好他在嘉兴时与大哥要好,说是他收了大哥的贿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供给苏州织造的料子都是以次充好。” 寇夫人登时脑袋嗡嗡作响,又乱中生智,“那不能够,我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绸缎,大哥更加是个诚信人,他心细眼明,做坏的料子,连嘉兴本地的散铺里也不供,怎么可能供给官中?” 胡老爷斜来一眼,“这你还不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不是欠着大哥好几年的账嚜。” 要紧事说完,他收正身子,端起茶来,放出一阵惋惜,“真是,你说,我原本还想着大哥担着苏州织造的差事,苏州织造又与南京织造有来往,还想请他从中帮个忙呢。你看看,眼下可是不成了,还是得我自己去周旋。” 寇夫人还呆怔着,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尤老爷是她同爹同娘的亲大哥,他要遭难,她哪有不愁的? 可也仅仅是愁而已,要办法是一点办法没有,她早不是尤家的人了。 恍然间又提起另一样担心,“大哥想必也知道些消息,怪道一直没打发船来接妙真。怎么样呢?是要把妙真留在咱们家?可既要抄家,妙真也难逃,放在我们这里有什么用?会不会牵连咱们?” “我走时,几位差官还在南京逗留。大哥这会想必还没事,大约会有信来,你先别急。这事情先不要叫第三人知道,倘或大哥最后安稳脱身,我们这里倒把这事情先传开了,还不知大哥要怎么想。连二媳妇也不要说,省得她到跟前来哭,我也帮不上。” “这个不要你说,我比你明白。” 这些担忧都打算好了,寇夫人才得空继续担忧她哥哥。 她耷肩驼背地坐在那里,慢慢同寇老爷把她哥哥的好都细数了一遍。寇老爷也是不断点头附和。都知道尤老爷是个大好人,也都知道为他叹息。 叹着叹着,寇夫人又想起点什么来,把脑袋向这头一凑,“你路上还没用早饭吧?唷,我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来。离家这些日子了,外头恐怕吃不惯,都瘦了些了。”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廊下吩咐丫头媳妇,脑子里琐碎的事情真是多得很,顾得了这头就顾不到那头。
第36章 离歌别宴 (〇十) 按说京里派差官下来嘉兴的事尤老爷也收到了些风, 他听见那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想笑。若说以次充好,那是绝没有的事。要说贿官,这在官商之间难道不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 哪个走南闯北做大买卖的在官场没个靠山?还不是欲加之罪。怪只怪如今变故太多,他时运不济, 仰仗的那位靠山轰然坍了台。 恰是“轰隆”一声, 天也是说变就变。从那四面广厦上头汇来黑压压的云,未几便倾下一场暴雨, 雨声仿佛些紧锣密鼓, 击得人发慌发闷。 曾太太急得脚底生风, 满屋乱转。回头看见尤老爷委顿地坐在榻上, 心陡地也似给雨打着一般, 打得个七零八落。 她乱得没主意, 不管有用没用的都要问上一遍, “就没别的法子了?再给那李大人送些银子?他就放着咱们家不管了?他先前不是收了咱们家的钱么?他收了钱就不能不管呀,他不能放着咱们家不管啊!” 问到最尾,她扑在尤老爷膝下,将他的膝盖摇着, 已是泪罩满面, “朝廷这是要我们死啊?他们要咱们死呀!” 尤老爷给她晃着,慢慢仰起脸来冷笑一声,“治了咱们家的罪,苏州的织造坊染坊,嘉兴的十来家铺子, 咱们家的田地银子, 就都是他们的了。欠咱们家的那些账, 也都能平了。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曾太太愈发眼泪成行,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哭声淹在雨声里, 分不清哪个声音才是她发出来的。 隔了一会,她仿佛又抓住一点希望,抻起腰来,“他们不就是图钱么?那些账咱们不要了,把家里剩的银子并妙妙的嫁妆,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 尤老爷低下一张落拓的笑脸,“放着多的不要要这些散碎,谁会这样傻?那账忽然作罢,让那几位大人的脸往哪搁?人家是即要面子,又要钱财。何况咱们与冯大人有牵扯,捎带手治了咱们,也就将冯大人的罪名摁死了。” 他停顿一下,收起笑脸,放低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再说,妙妙的嫁妆也动不得,那是她的后路。我已打算了,先派瞿尧先将她的嫁妆送到常州胡家,回头再让瞿尧由常州一径去湖州接妙妙。妙妙从舅老爷他们家出门到安家去,也便宜。” 曾太太少见他这样亏心表情,平日都是张弥勒佛似的笑脸。一切好像都没指望了似的,门外墨云惨淡,雨下得似闹洪灾。曾太太一双眼到处看,看来看去,哪里都望不到生机。 她在刹那绝望间,难免有些语过言失,噌地站起来,“你就知道妙妙,在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女儿!鹿瑛是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不是你的妻?要是我们都遭殃,鹿瑛的后路又在哪里?!” 就见尤老爷仰起脸来睇她,又缓缓避开眼睛。他那双时时弯着笑的眼睛此刻也淌下泪来,“是我对不住你和鹿瑛。” 曾太太泪眼朦胧地斜着他,这么些年了,他心里摆在首位的仍是先太太与妙真,她这现时中的太太,始终是差一点才能走到他心底里去。后继填房,哪里会丝毫没点怨尤?她抖着下巴盯着他看,泪抖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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