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衣袖扫在他手背上,飘飘渺渺的,有些撩拨的意思,蹭得他手心里一阵发热。他不说话,起身避开了。 知道她根本只是胡猜,其实是想套出她想听的话。可他不能说,有的话说出来就不能改,又没有能力去担待。 沉默中倏见花信立在窗外,“良恭,林妈妈叫你。” 他待要过去,被妙真嘱咐,“你别把这事情告诉林妈妈,她一定要回去说给老爷太太听。” 良恭点头应着,绕廊踅入林妈妈房中。但见林妈妈在椅上坐着,脸上摆出些威严,难得一见的架势。 这妇人平日总是病歪歪的样子,今日这态度,摆明是要教训人。他马上端得谦卑稳重,走去行礼问安,“妈妈有什么吩咐?” 林妈妈将茶碗搁下,拢着衣襟,“你在姑娘屋里做什么?我方才还看见你在姑娘房里吃点心吃茶,逍遥得很。简直不像样,姑娘是爱大家一起玩闹,你也该有分寸,你还当你是尤家的少爷呀?” 她说起来就不停,根本就不给人辩解的机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是读书的人,一定比我们这些不读书的老婆子晓得这个道理。我不好多讲,安大爷高中的信只怕就到常州了,我们也该打算着回去了,好筹备姑娘出阁的事。” 她又端起茶来,心也跟着跳到淡淡的茶汤里,“也不知道太太那头派船来接没有。” “应当是派了,只是还没到。”他是瞎说,心里想,只怕尤家的船只有来的,没有回的。 林妈妈不懂官场是非,知道家里艰难了些,却想不到性命攸关。她点着头,最先的意思又变了便,嘱咐道:“我看妙妙这两日好像有些不大高兴。老爷不在跟前,就只你能说些笑话哄她,你还是伴着她吧,只是不要乱了分寸。” 良恭答应着出来,天色还是那样好,胸中却兜揽来一股凄冷的风似的,吹冷方了才还火热的心。 回想在妙真房里的躲避,觉得庆幸,那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单是他自己,谁都看得出来他没什么本钱。谁也都懂这道理,男人配女人,就像女人配首饰,都要珠联璧合才好。 他经过妙真窗前,倏见她探出个脑袋,“妈妈对你说什么啦?” 良恭装得很有高兴的模样,牵着嘴角笑,“说打算回嘉兴的事。总算要回去了,还不知我姑妈如何了。” 妙真半信半疑在他神色中找真相,遍寻无果,把嘴一歪,坐回榻上,两只眼睛冒在窗户上头,“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多生是非。” 既说杜鹃,也是暗指鹿瑛。真怕再住下去,一个个的都露出底下自私自利的本色,吓她一跳。 她可再经不住这吓唬了,业已灰了几分心。 良恭正要走,她又叫住道:“你去套车,再叫上花信白池,咱们出去。” 时下他却有些为难了,怕这忽远忽近的距离把握不好,掉进个柔情漩涡。他背抵在窗边的墙上,推脱着,“还出去做什么?都下晌了。” “你才刚还说要带我出去逛逛的。”她抻起腰,把半身从窗户里弯出来。他躲在哪里,她总是找得到。也渐渐习惯了,他们之间绕来绕去,都是需要找些借口来成全。 借口是张口就来的事,“去张家。我前些时和姑妈去她家坐席,他们家的老太太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直拉着叫我去她府上看戏。好些日子也没去,怕老人家多心。再说要回去,也该给老爷太太捎带点什么东西,去街上先看看有什么可买的。” 良恭便去套马车,一路往张家看戏吃席。老太太高兴得很,听见妙真打听特产,忙打发了两个婆子领她往几家铺子里转了转,傍晚才由他们家的人送回寇家。 那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在园中撞见寇渊在前头走,妙真不想再惹是非,故意不吱声,俨然又变回先前疏远的态度。 花信不知缘故,问道:“姑娘怎么不上去同寇大爷打个招呼?要是他看见咱们在后头,又不上前去说话,怕是要多心。” 妙真特地扭头把良恭瞟一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你看他像是刚从外头回来,赶着回房吃饭呢。咱们去拦着说话,岂不是耽误人家吃饭。” 良恭在后头不开口,天色黯黯的,他抱着些外头买的零碎东西,往上略抬抬,把他的脸遮住,妙真愈发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他料妙真是因为鹿瑛的事伤了心,连和他怄气的心思也淡了下去。也正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这样见天与他赌气,赌着赌着,真就招出她一些无的放矢的话来说。 眼下是最好的,最好别再有一点变故。 连杜鹃也觉得时下很好,妙真总算是有了点要走的意思了,虽未向家人来说,下晌也听见底下人议论。但是要等嘉兴那头包了船来接,也不知上路没有。 她这么盼着,有些心焦,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把这里摸一下,那里理一下。这时看见寇渊回来,随口问道:“今天怎的这样晚?” 夫妇两个有些日子没好生说话,总是一个想吵一个想躲。难得听见她语气平和,他也和善回,“下晌到张家去了一趟,二公子有事请我去,说到这会才散。有现成的饭么?他要留我吃饭,我推了,这会正有些肚饿。” 不想杜鹃站着渐渐变了脸色,倏地一把跳去扯他。他正换衣裳,衣带子还没系上,有些懵,“又怎么了?” 杜鹃冷笑不迭,“我看你不是肚子饿,是别的玩意犯了馋吧!你还有脸对我说到张家去?你连瞒我也懒得瞒了!人家到张家去一趟,你忙不赢的鞍前马后追着去伺候,你几时也对我这样殷勤殷勤呢?” 总算听明白了,想来凑巧,妙真今日也往张家去了一趟。不过他只在前院,未到后头拜见女眷,连张家公子也未必知道妙真去过。 可他是浑身长嘴只怕也说不清了,索性就不说,仍系他的衣带子。 杜鹃认定他是心虚,愈发怒,握起拳头就朝他身上乱捶一通,“好啊,家里头不便宜,就往外头去!你们两个背着我,还不知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又假模假样的回家来吃饭。你当我是那起不长脑子的?我告诉你,你错看了我,什么能遮得过我的眼?!” “你到底要闹到几时算好?!”寇渊乱中将她一把推开,就是这样巧,一下给她推去撞到炕桌角,额上磕破了点皮。 “你敢打我?” 在杜鹃就是了不得的事,她也不是软弱的,谁让人家叔父在府台衙门当差?当即就跳起来扑上去在他身上一通乱抓。后头还是两个婆子进来才拉开。 寇渊给她抓破了脸也不好嚷,一时往外躲开。躲又能躲到哪里去?无非是在园中逛逛,总不好去寇夫人跟前说。何况他们全家都拿杜鹃没办法,多少忌惮着她叔父的关系。 时下各人都歇下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暮蝉还“吱吱”地撕扯着喉咙。寇家的宅子不怎样大,也不知有意无意,稍稍一转,寇渊就转到妙真这头来。 他在洞门进去那墙下踟蹰了一会,怕进去又给杜鹃知道,招惹麻烦。可转念又想,知道就知道,难道怕她?横竖他已经是背了这冤枉。 或许也是有意背着这冤枉,难说得很,反正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你猜不透他到底是副什么肚肠。 总之走都走到了这里,不好白来吧。 他踅进院内,看见正屋里还晕着昏昧的光,门未关,溢出一片在门槛外,像个暗暗的邀请。他心里犹如一群鬼鬼祟祟的老鼠“叽叽”地爬过去,骚乱起一片蠢蠢欲动的窃喜。 悄声跨进槛内,听见妙真在里头同花信白池两个抱怨,“想不到湖州也这样热,我还当近太湖,能凉快些呢。” 花信道:“下晌在张家,险些给那毒日头晒死。” 白池道:“就快入秋了,入了秋再热一阵就好了。” 妙真扑簌簌扇着风,热得心也有点闷,“还等到到秋天?我此刻就恨不得回家去,家里有冰镇着。今天夜里不要给我关窗,我好吹着风睡觉。昨夜我就热醒两回。” 寇渊搭着话走到罩屏外,“是有些热,不过也不要为了贪凉快开着窗户睡觉,可是要病的。” 妙真正散着外头的斜襟衫子纳凉,里头只穿着件透肉的薄纱衣裳。声音一起头她就忙在榻上背过身去系衣带,转过来时脸上有些红,也不知他瞧没瞧见。 一时大家都有些尴尬,生怕将这点冷不防当做件事说在口里。花信忙搭讪着岔开,“大爷请坐,我去给你上茶。” 白池是一贯不爱与同自己不相干的人交集的,也是立起身行了个礼便回林妈妈屋里去了。 妙真远远在榻上握着把纨扇紧摇慢摇,总算把脸上一抹羞红扇褪下去。 还是那句话,她是不想再招人寇渊,可这是人家家里,她是客中,再不欢迎也不能吆人出去。 便问:“二更天了,渊哥哥还不歇着?”看到他脸上像给猫抓了似的两条细细的血印子,惊了一下,“你脸上怎么了?” 寇渊将步子闲转着,原想转进罩屏内,却只在外头稍稍停顿,走去正墙下的椅上坐。他自以为是个君子,竭力要控制着心里一点毛躁的念头。 但又想得到她的一点体贴,便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同你嫂子拌嘴,给她抓了两下。”也有意给她知道,这伤说到底是为她。 妙真抿着嘴劝和一句,“那就不要拌嘴嘛。” “我也是能避则避,可你大嫂子那人就是爱无理取闹。非得说我与你……”他及时打住,底下的话让人尽力去遐想。 妙真正尴尬,恰好花信端着茶进来,便有意问:“你瀹的什么?” “是杏仁煮的牛乳。” “这才是,这么暗了,吃茶容易叫人睡不着。”刻意提醒寇渊早早辞去。 寇渊会出意思,更加有些糊涂,不知她因何一时远一时近的,弄得人心里被勾了魂似的没个方向。 趁着花信下去,他端着牛乳踅进罩屏,“大妹妹今日到张家去了?我也去了,不知道你也在。要是知道,就一齐回来了。” 妙真不动声色地把裙子理来盖住一双赤足,“我也不晓得你去,竟没碰到一处。” 明月当窗,她也是穿一件月魄的立领长褂子,襟口有颗象牙子母扣,粉嫩粉嫩的白色,像是从她脖子上溢出来的一点肉。 他想到方才进屋时在镂空的冰裂纹罩屏上瞥见她的样子,是一片一片冰清玉洁的皮肤,上头有着一点细汗,要融化的样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98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