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阵,尤老爷忽然立起身来向外门上走,曾太太吸了下湿乎乎的鼻子,因问:“你上哪里去?” “我上李大人府上去一趟,就算把现有的银子都给他,也要叫他想法子把你从抄家的名单上挪出去。你陪着妙妙上常州,我不信安家往后会不管你这丈母娘。就算他们不管,也还有胡家,你回胡家。”说着就走出门。 曾太太本来还有些赌气,只把泪眼一收,头一偏,“你只管去。” 扭头看见他肥肥的背影果然掩在雨中,心一下又抽紧了。他驼着背,衣裳料子绷得紧紧的贴在那山堆一般的肉上,走也走得比常人艰难。 叫她到哪里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原是个无依无靠的下人。是遇见先太太,遇见他,才做了这些年锦衣玉食的太太。 她倏地向他跑出去,在场院中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别去,你别去!我要跟着你。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再管不了她们,我只跟着你,咱们是夫妻啊!” 他转下头来,望她一会,慢慢笑着将她拥住。 这时候忽见瞿管家提着衣摆从院外跑进来,这府里凡不是家生的奴才前日便都遣散了,只他老人家还想着,将一把伞撑在二人头顶,一行又往屋里走去。 尤老爷道:“瞿管家,你年纪大了,可再经不住什么牢狱之灾,我还是去找找李大人,请他将你老人家剔出去。” 瞿管家笑着去倒了茶来,“我这把老骨头到哪里都是马上就要入土的,还是叫我跟着老爷吧。” 即要抄家,不知几多人受着不必要的牵连,签活契的下人及那些长工短工都能遣散,可妙真这未出阁的小姐与些家生的奴才都是要算在里头的。 次日尤老爷仍为此事去拜见李大人。李大人因前头收了他几万银子,什么忙也帮衬不上,不过透了些消息给他,也有些亏心。 他坐在案上思虑一会,点着脑袋笑,行容总像只鬼祟的耗子,“我也不算白承你老爷的情,消息我是透给你了,这个忙我也帮。你家大小姐的事好说,她是早许了人家的,如今那位爷听说是中了榜眼,官场中也要做他个顺水人情。至于你们家那些奴才,要我说,你老爷也操心得多了些。奴才抄进去,回头还不是卖给别家做奴才,有什么差别?奴才终是奴才命,你何必去管他们。” 尤老爷照旧是那张笑脸,遭了难看着也没甚变化,“您大人不知道,这些人我是要给我家大姑娘做陪嫁的,身边没人伺候哪成?她娇生惯养的,安家又是那副情形,我那姑爷人又老实,就是做了官,一时间也不能发财。” 李老爷会出些嘲讽的暗意,歪着鼻子笑,往案上推了纸笔给他,“行,你把名字些下来吧,回头几位差官到了嘉兴,我把这些人剔出来再交名单给他们。你也不要有怨气,你老爷是见识广的人,还不晓得这世道?你老爷宽些心,又不是一定要治你的死罪。” 一壁歪着眼看尤老爷,又说:“你可别将一大家子都写上去,我可保不住那么些人。写个几个就得了,你老爷菩萨心肠,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人家都是京里派来的差官,到了我的辖府,我还要贴不少钱摆席款待,哪个是省油的灯?” 尤老爷看他一眼,再写上一个,便将纸折了递给他,由那门内的一片太阳里抬腿出去,将那片光折一折,从此折尽一身的光辉。 不一时,那光又折闪几下,又有人进来。尤老爷抬眼一看,全没奈何地歪在太师椅上,“你怎么又来了?不好好跟着你哥哥他们学些本事,专往我这里来钻什么?” 来人又是那邱家三公子邱纶,腆着张笑脸走到案前,“舅舅,方才我看见尤家老爷打这里出去,怎么,还是为抄家的事来求您?舅舅,我的亲舅舅,你跟他说说,叫他把大姑娘许给我,我马上同她成亲!不就免了她的灾了么?他这么疼女儿,未必不肯。” “肯才怪呢!”李大人拣了个笔筒作势要砸他,又搁置回去,“人家就是疼女儿才不肯许给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你都是在议亲的人了,还吃着锅里的望着碗里的,再说,连我也要打你!何况那安家公子业已高中榜眼了,你跟他争?我看你是鸟不知林子到底多大。” 邱纶一听人家已高中,当即有些泄了气,“榜眼有什么,我那是不爱读书。” “不爱读书,就好好学做生意。你们家如今已接了苏州织造的差事,这么大个家业,单靠你两个哥哥哪里顾得过来?你也要成器才好啊。” 李大人一面说着,一面将书案狠敲敲,“听你爹的,早日把那家姑娘定下来!迎进门!成家立业!” 邱纶听这些劝听得耳朵也起了茧子,如今全做耳旁风,一心只想娶妙真,“我不,那姑娘我偷么见过,骨架子硬得嘞,站在那里就似立着杆红缨.枪。我要她作甚?我提着她上北边打仗去啊?” 怄得李大人起身迎头打他一下,“那就叫你爹你给寻摸个美人、大美人!西施你要不要?杨贵妃你要不要?” 邱纶把鼻子摸一下,“你说的这些早作古了,眼下还活着的大美人就是尤大姑娘,舅舅,你去跟我爹说道说道。” 李大人气得赤眉瞪眼,简直不知要再拿什么话骂他。转念一想,又不是他儿子,这么急火上心的犯不上。便又坐下去,“纶儿,你听我说,你十九岁的年纪了,也要……” 邱纶最听不惯教训,未等他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心里是无限惋惜,觉得尤妙真那样的标志美人,就该配他这样的相貌堂堂的男人。 立秋之后,群芳凋零。妙真还未等到家中派人来接,她渐渐等得发慌,看见寇渊就躲着走,看见鹿瑛也笑得有些言不由衷,看见杜鹃,更是了不得,唯恐她扑上来把她吃了。 觉得外头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回到家里头才能够心安。 寇渊自上回那夜之后,像是把关在心底里的念头放了出来,不似先前,往她屋里去一趟,还要百般替自己寻理由。如今是抬头一看天——呵,难得缝到这大好的天气,该去瞧瞧大妹妹的。 这般走来,恰逢屋里一时没别人,大晌午的,不是在外头逛,就是各自歇在屋里。他不好惊动,悄步寻到卧房里,看见妙真正放着帐子在午睡。 将帐子撩开条缝,妙真侧身躺着,手掌压在脸下,挤得半边脸肉嘟嘟得可爱。 其实妙真的相貌与她的脾气有些不相符,脸是鹅蛋脸,五官带着一种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的清艳,脾气又是匝地有声清清爽爽。在她身上,同时具有着少女的娇憨与女人的妩媚。 她简直是男人的理想,寇渊忍不住弯腰下去。 不想刚凑拢妙真就醒了,怔怔的眼珠子渐渐蒙上一层恐惧,忙坐起身喊人,“白池!花信!花信!我要吃茶!” 寇渊慌了下,很快又平静下来。怕什么,她们一样不敢胡乱去说。他笑道:“我去给你倒,妹妹慢慢起来。” 说话走去外间,撞见良恭赶来。良恭看见他稍微一怔,登时又化开一张阿谀奉承的笑脸去接了茶盅,“小的来小的来,哪敢劳动寇大爷。” 寇渊蓦地心虚,未敢多逗留,“你进去告诉大妹妹一声,我外头还有事先走,改日再来瞧她。” 良恭浅送两步,“大爷慢去,不远送了。”笑着笑着,那脸色慢慢冷置下来,盯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什么。 隔会仍旧端着茶进屋。妙真由两片帐里小心翼翼地钻出个脑袋,“他走了?” “走了。怎么忽然嚷起来?他又是几时过来的?” 妙真长吁口气,下床将两片帐子挂起,“我还奇呢,不知道他几时进来的。屋里也没个人,这会都在歇中觉吧。” 话音一落,就见林妈妈缓缓走进来,“妙妙,你嚷什么呢?” 妙真回头像良恭丢个眼色,扶着林妈妈到朝碧纱橱外走去,“没什么,刚睡醒,想吃茶,没看见屋里有人。” “噢,白池去寇姑母屋里回话去了,你姑妈见你这几日总在关屋子里不出去走动,以为是谁得罪了你,叫她去问问。花信那丫头,我见你睡着,打发她去街上买些冰回来。你不是说热?这里不比家里,我看各房里都没冰镇着。又不好朝人家要。” 妙真笑道:“立了秋这几日又好些了,没前头几日热。” “那你出去走走啊,你是最爱逛的。良恭,一会陪姑娘到园子里逛逛,吹吹风,成日在屋里闷人。” 说着往自己房里去了。妙真坐在榻上,朝良恭要他手里的茶,呷了一口,接着道:“渊哥哥这些时总是不对头,看他一眼我就害怕。” 忖度须臾,又说:“我有椿事还没告诉你呢,有一天晚上,他到这里来,托住我的脚,说是要给我焐焐。大热天的,我要他焐?我方才一睁眼,就看见他近近地盯着我看,那张脸就离我三四寸,那双眼睛直放绿光,吓死人了。” 她为一点虚荣心,或是怄他,常说些添油加醋的话。良恭本有些不信,可回想方才撞见寇渊那脸色,男人之间都有些心知肚明。以为他是为私自走进妙真房内,原来还有这桩隐情。 妙真见他转过背,不闻他作声,估不到他是在生气还是沉思。她歪着脑袋看,希望他是怒火中烧,好歹能从他的愤懑里窥见些感情。 倏见他在她面前猛踱了几步,又立到面前来,板着张脸,“我嘱咐你远着他些,你为什么不听?明知他有些念头,还要和他闹!”也是气急了才说的这两句。 妙真几时受过这凶?也没见过他如此戾气的面孔。她先吓得一怔,旋即就梗起脖子来,“我是为什么?你倒来怪我?” 良恭一时哑口无言。妙真也怕说走了嘴,堵着气把两片嘴唇呼呼地磨一磨,“也就那两回他到了这里来,我请他进屋坐坐,怎的了?我住在这里,又是亲戚,请他进屋吃杯茶怎么了?你倒来怪我。” 怕给林妈妈听见,两个人都压着嗓子。 良恭也不知哪里窜起来的这肝火,慢慢冷静下来一想,她说得不错,不与她相干。 沉默一会,他紧盯着窗纱外的一片光,“这个人,非得给他一点教训看看。” 丢下这话,他就踅出门去。妙真立时爬到榻上从窗户里看他的背影。觉得他那一路走出了些虎狼之势,气度凌然,不禁弯着嘴笑了。 烁烁的太阳垂在屋檐山头闪一闪,闪出另一张冷清有礼的笑脸。这脸笑是笑的,眼睛里却泄露着一点作难之意。 寇夫人品这笑脸,觉得是藏着些话未说,便将屋里伺候的媳妇追出去,将白池招到跟前来,“你还说没人得罪她,那她这么爱逛的一个姑娘,怎么这些日都在屋里安安静静的?你不要想着怕得罪我们,我是她的姑妈,她的爹是我的亲大哥,我能不疼她?你只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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