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昏迷时他说了许多胡说,是用那种带着乞求的压抑声音讲的。 “没,”谢云舟眼神有些许闪躲,“常太医不必多虑,我很好。” 上一刻还说很好的人,下一刻顿时不好了,谢云舟站起来时扯动了胸口的伤口,猛烈的刺痛袭上,他双眉狠狠拧到一起,手抚上胸口,发现之前有些许不同。 常太医道:“你刚突然昏迷,刀子有了偏差,只得又挨了一刀。” 言下之意他今日取血挨了两刀,怪不得今日的痛比其他时候都要重些,单单一个直起身的动作,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似的。 谢云舟弓着背脊轻摇头,“无妨,死不了。” 话落,他问道:“阿黎呢?阿黎怎么样了?” “放心,二小姐无碍了。”常太医淡声道,“服食了心头血,毒性减弱了不少,脉象也平稳了,她正在睡觉。” 现下的江黎看着比谢云舟还好,呼吸平稳,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之前发紫的唇瓣此时紫色褪去,浮现红润。 她睡着的样子很安详。 谢云舟蹒跚着步子走过去,每走两步便要停下喘息一次,真的太痛,他需要时间缓和。 待痛意减轻后,他又继续走,等实在痛得不能动弹时,他便又停下。 从外间到里间不算远的距离,他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到,走走停停,站在床榻前时,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垂在肩上 PanPan 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人显得很是疲惫。 金装见状,抿了抿唇,低声说道:“谢谢将军又救小姐一命。” 金珠突然不知道这样瞒着将军救人的事,是对还是不对? 当日公子说的是,怕小姐因这事多想延误了病情,是以不许她们多说什么,但现在金珠有几分不确定了。 要一直不对小姐讲吗? 后来还是江昭的话占了上风,算了,既然公子都那般交代了,那便按照公子说的去做,这样或许才是真的对小姐好。 金珠给谢云舟递上茶水,谢云舟伸手去接,手一抖,茶盏侧翻,他急忙去抓,茶水洒落出来,悉数流淌到他手背上。 茶水不烫但也不凉,谢云舟手背上映出一大片红,金珠跪地道:“将军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的错。” 谢云舟看了眼江黎,见她眉梢皱起,示意金珠小点声,随后道:“好了,你退下吧。” 金珠自然不肯离太远,她在外间守着,但凡谢云舟做什么,她能第一时间冲进来。 谢云舟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叹道:“放心,我不会对你们小姐做什么的。” 他喜欢她都来不及,还怎么会对她做不好的事。 然,这些席话并没有让金珠放心,她还是站在外面静静候着,谢云舟见状也没再多言,而是垂着背脊又朝床榻靠近了些许。 江黎那张苍白的脸映入到他的眼底,他满眼心疼道:“阿黎,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到如此境地的,我该死。” 说着,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伤口再次被牵动,他额头上溢出细密的汗,声音也有些颤,“阿黎,答应我别睡太久。” 谢云舟隔着窗子朝外看了看,“今日天色不错,你不是喜欢放纸鸢吗,等你醒来我陪你放纸鸢可好?” 明知她听不到,他依然不停的讲,“阿黎,你还记得从前吗?从前你与我在一起时问我可不可以同你一起回曲城,那时我没应,我后悔了。你醒来,我陪你回曲城好不好?” “不去曲城也没关系,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刀山火海,我都陪着,只要你赶快醒来便好。” 谢云舟弓着身子说话很累也很痛,干脆单膝跪在,抵着床榻慢慢细语,他手缓缓伸出,在即将碰触上江黎的手时又停下。 阿黎不喜欢他的碰触,还是算了。 他悻悻缩回手,唇角轻勾,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里夹杂着无奈、心悸、还有难言的痛楚。 “阿黎,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江黎安静睡着,眉梢都没动一下,他淡笑,“你不反对我便当你想听了。” 谢云舟肩膀微动,试图让胸口的痛意减轻些,可不管用,还是那般痛,他干脆不管了,痛便痛吧。 心脏抽搐着回忆起了往事。 “从前有个少年,他为人谦和有礼,努力上进,只是有一日他突然发现正是因为他的谦和有礼,害得他失去了第一个朋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少年很纳罕不知这是为何,后来他知晓了真相,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最敬重的父亲做的。” “他父亲赶跑了他的朋友们,让他变得孤寂。某日,他偶然得到了一只兔子,那是他失去朋友后的第一个玩伴,他很喜欢那只小兔子,还给它起了名字,每日他都会陪着那只小兔子玩。” “他对小兔子讲,他没有朋友,只有它,可是——” 谢云舟声音哽噎,“后来他连那只小兔子也没了,他眼睁睁看着小兔子死在了自己面前,却无力救它,他很懊悔,夜夜做恶梦,他怕黑,怕雨,怕雷,他惧怕一切同小兔子有关的东西。” “可,他的父亲像是疯魔了般,他怕什么,他父亲便要他做什么。” “他让他跪在雨里,让他听惧怕的雷声,还用鞭子抽打他。” 谢云舟眼底溢出水雾,漆黑的眸子生生被遮挡住,可记忆还是如从前那般让他痛苦难言。 他带着哭音说道:“鞭子抽在身上真的很疼很疼,可他不能叫,因为父亲说了,他若是出了声,会抽打得更痛。” “其实比起痛来,他更怕的是牵连到兄长,他怕因为自己,让兄长也受到如此严苛的对待。 谢云舟想起了谢父的话,“你同权儿总归有一个要为家族牺牲,若不是你便是他,你选吧。” 谢云舟怎么忍心让兄长这般,他抖着唇道:“我。” 之后的生活,只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外人眼里谢大将军英明神武,屡立战功,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拿着皮鞭对着幼子一阵阵抽打。 只因他知晓,幼子心善,恐不能成就大业。 谢云舟腥红着眸子淡声说道:“阿黎,你知晓皮鞭抽在身上有多么痛吗?” “知晓皮鞭上站沾着盐水,伤口不能愈合时有多难捱吗?” “知晓后背皮开肉绽不能躺下,每夜都要站着才能入睡有多么艰辛吗?” 谢云舟指尖落在江黎手指上,轻轻碰触,“阿黎,我不是天生的冷血无情,我只是忘了如何去喜欢,而已。” 少时那段不堪的过往,让他对所有的喜欢都莫名产生了抗拒,他下意识的封心锁爱。 实则,他也有着深深的渴望。 谢云舟从未讲过那么多的话,那日像是怎么也说不够似的,一直在同江黎讲。 沉睡中的江黎并不知谢云舟讲了什么,她难得睡了个好觉,没有恶梦,没有让人心悸的过往,就那样安详的睡着。 睁开眼时,看着熟悉的四周,她顿时明了,她这是毒发后又清醒了过来,金珠见她醒来,给她端来汤药,看着她服下。 江黎喝完擦拭干净嘴唇,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金珠道:“小姐前日开始睡得,已经睡了一日一夜。” “那么久。”江黎掀开被子从床榻上下来,“阿卿可曾来过?” “来了。”金珠道,“何小姐怕打扰小姐歇息,人在偏厅没进屋。” “你去唤她。”江黎站起,边穿衣衫边道,“说我有话要对她讲。” 何玉卿进来,见江黎脸色不似昨日那般白了,提着的心缓缓放下,“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对不起,”江黎也不想昏的,谁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昏倒了,她宽慰道,“我现在没事了。” “真没事了?”何玉卿打量着她,“确定吗?” “嗯,真没事了。”江黎是想问件其他的事,“对了,我那日回江府同嫂嫂闲谈时,她提起江藴去了尼姑庵,你可知她为何会去尼姑庵?” 何玉卿弯腰坐到椅子上,努努嘴,“还不是因为你。” “我?”江黎有些不大明白。 “上次昏迷后的事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 这毒还有一点不好,在慢慢吞噬她的记忆,江黎发觉有很多事她想不起来了,包括前不久发生的事。 “你快讲,到底是为何?” “还能为什么,她上次把你气晕,荀衍气不过把人教训了一顿。” “衍哥哥做的?” “可不是。”何玉卿听说这事时也吓了一跳,荀衍可真敢啊,不过呢,她又有些窃喜,看来荀衍对阿黎是真的喜欢,不然也不会为了给她出气做到如此地步。 “江藴惹了你,荀衍便让人剃了她的头发,连夜送去了尼姑庵。” “我兄长呢?他没说什么吗?” “阿昭哥能说什么,毕竟江藴有错在先,也是该教训一下。” “那我嫂嫂说的身世是怎么回事?”江黎现在还病着,关于她身世的事,江昭也命人瞒着,说这事既然已经瞒了这么久,便没有现在告知她的必要,万一引起身子不适,岂不是顾此失彼。 当下几人敛了口风,谁都未提这事。 可偏偏他们不提,有人提,赵云嫣似乎是见不得江黎安好,哪句不能讲专讲哪句。 她提了江藴,知晓江黎一定会追问,便等着她自己发现真相,其实若不是江昭再三叮咛不许她讲,她是很乐意直接告诉江黎的。 把她不是江家女儿这件事告诉她,只是不知她听后会做何感想? 是慨叹命运不公? 还是偶悔这些年的付出? 赵云嫣嫁给江昭前并未听人提及过江黎,对她的不喜欢也是从成亲那日开始,之后便与日俱增。 江昭越维护江黎,赵云嫣越不喜欢她,到最后还有几分恨她。 “这?”何玉卿眼神闪烁道,“身世?什么身世?我不知情。” “阿卿。”江黎道,“你可知你最不会撒谎,每次撒谎眼睛都会乱眨,告诉我,嫂嫂说的身世到底何意?” “我,我真不知。”何玉卿扭头看向另一侧。 “那好,那我去问兄长。”江黎站起抬脚便往外走,只是她刚醒来,身子还很弱,走了没几步便有些站不稳了。 何玉卿走过去扶住她,“好好好,我说还不成吗。” 江黎如何想都未曾想到,赵云嫣所说的“身世”,是她的身世,原来,她真的不是江家的女儿? 少时她也曾听年老的嬷嬷提及此事,说她不是江府的二小姐,只是那时她年幼,加之有母亲的承诺,便未信嬷嬷说的话。 岂料,竟然是真的。 江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她若不是江家的女儿,那她是谁?她的亲生父母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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