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怀瑾而言,此处皆是半生半熟的面孔,匆匆扫过一眼,便对上了燕怀泽充血的眸子。 儒雅之名极盛的齐王殿下,眼下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里,眼眶气得通红,犹如困兽。 兄弟俩打了个照面,一句话也没说,却在即将擦肩时,听见他仿佛被风沙打磨过的嗓音:“母后请留步。” 燕怀瑾亦停顿脚步,朝他望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皇后身前。 察觉他的小动作,燕怀泽冷笑一声,抬眼紧盯皇后平和的表情:“敢问母后今日是否见过我母妃?” “是。”她毫无负担,大方承认。 燕怀泽咬了咬牙,额侧青筋凸现:“我母妃的事情,母后也知情?” “若你指的是,那件事,本宫早就知情,非但我一人知晓,圣上亦然。” 他瞳孔一缩,看她的目光好似刽子手。 燕怀瑾十分警惕地护住皇后:“皇兄究竟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儿臣想问,我母妃的死,是否与您有关?” “这个问题,纯妃也问过本宫,本宫只答问心无愧。当日面圣时,未曾提及任何对她不利的言论,若想除掉她,本宫早就出手了,又何必等到如今?”她将身正不怕影子斜这话贯彻到底,从始至终直视他的眼睛,未有半分闪躲,末了,似安慰似叹息般撂下一句: “你节哀。” 第一百章 对峙 纯妃的棺木,照规矩需停灵三日,三日内众人皆可哀悼。 拂晓时分,宫人跪了满地,抽泣呜咽声不绝于耳。纸钱在火盆中熊熊燃烧,淑妃与寿贵人素衣素钗,先后走进去,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心惊。 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说到底,被圈禁在皇宫中的日子,能安安稳稳多活一天都算莫大的幸运。 纯妃的结局,极有可能成为她们每一个人的下场;众人的哭丧,同样会成为她们未来的丧钟。 一人身死,万艳同悲。 临走时,寿贵人抓着淑妃的手臂,惴惴道:“姐姐,纯妃这死,有蹊跷吧……” 淑妃飞快扫了眼四周,低声道:“蠢货,别在这儿说。” “可是我真真怕极了,前两日她还在我眼前赏花,今日就躺进棺材里了,死因成谜,我——” 眼瞧快走到门口,淑妃一时未能压抑心中的猜测,同她道:“稍微一想便知,此事定与圣上有关,除圣上外,宫中又有谁人能在原因尚未明晰的时候,悄无声息杀掉一个身居高位的妃子?” “为何不能是皇后呢?妹妹听说纯妃死前曾寻过皇后娘娘。” “哼,所以本宫说你蠢。皇后娘娘她犯得着吗?身家地位、荣华富贵,她样样不缺,儿子更是深得圣宠。都已经坐到如今的位置,何必再与纯妃计较那些旧怨。”末了,她半惆怅半无奈地叹道,“倒不如说,天家——” 余下的话戛然而止。 两人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心头重颤。 只见负手而立的燕怀泽站在拐角处的宫墙之下,面色森然,缓缓朝二人颔首:“原是两位娘娘,有失远迎。” 虽明白他此番是属于礼数的客套话,寿贵人与淑妃依旧惶恐至极,忙道:“岂敢,既是宫中的一份子,亦与纯妃姐姐有几分交情,自然要前来悼念。还望齐王殿下节哀。” “多谢两位娘娘,本王还有事,恕不远送。” 他一走,周身那股压抑的氛围才逐渐散去。 僵在原地的寿贵人同淑妃对视一眼,心有余悸。 …… “圣上,该是时辰动身去钟粹宫了。” 仁安帝笔尖微顿,不紧不慢地问:“皇后呢?” “娘娘和三殿下已经去过了,众嫔妃皆已前去吊唁。” 他缄默片刻,往事历历在目,扰乱心绪,良久后才道:“如果你是她,会觉得朕的做法是赶尽杀绝吗?” “老奴怎敢妄议,既是圣上反复思虑后作出的决定,自然比我这个阉人要好数十倍。” 他嗤笑几声,随即又沉下脸:“纯妃的下场,完全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朕留她到现在,留下子睿和韩逋的命,实属仁至义尽,也算,为她这些年的牺牲做些补偿。” 江公公上前,边替他研墨边道:“恕老奴多嘴,跟着圣上多年,老奴自认对您的脾性还算了解。圣上无须苛责自己,留下韩丞相是为大局,留下齐王殿下,是因您对齐王感情深厚,即便得知他并非亲生,您依然视为己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唉,朕烦得很,钟粹宫便不去了,暂且让朕歇一歇。” “那,老奴告退。” 十几年弹指即去,那些往事仿佛不相干的云烟,睁开眼去看,还是会被触动心弦。 到底是老了,总喜欢回忆从前。 江公公突然返回的脚步打断他尚未来得及深入的思绪:“圣上,齐王殿下求见。” 意料之内的事。 “请他进来,其余人离远些,未经允许,禁止入内。” 风缭绕殿外的杏树,带来一股近乎不绝如缕的恨意。 燕怀泽依旧芝兰玉树,身姿如松,规矩得体:“儿臣拜见父皇。” “嗯,何事?” 他藏在袖下的手指蜷动,低眉敛目:“父皇,您都不去送送母妃吗?” “……朕就不必去了,让她安静地走吧。” 闻言,燕怀泽顿时冷笑,手紧紧握成拳:“父皇就如此厌恶母妃?甚至不肯见她最后一面?” 仁安帝紧皱眉头,颇具威严:“子睿,休得胡言!” 此时此刻的燕怀泽全然不顾礼仪孝道,就连理智也抛脑后。对纯妃之死的自责及悔恨日渐侵蚀着他的内心,使人变得口不择言:“父皇想为三弟清扫未来路上的绊脚石吧?怎么,既然未来要将我除去,何不现在让我与母妃一起死!” “混账!”他气急,抓起手边的奏折就往燕怀泽脸上扔,尖锐的书角正中额心,很快便胀起红肿的小鼓包。 见状,他仍不依不饶道:“自从三弟出生以后,父皇便日渐减少对儿臣的关心。可他是我皇弟,我从未因此怨恨过他,反倒事事以他为先。而今细细想来,父皇对我冷淡,纯粹因为我是纯妃所出吗?无论我做多少努力,您始终不肯再看我,现在连母妃也要除掉,好为三弟铺路。我亦为您的亲生骨血,您的亲儿子!为何不能一视同仁呢?” 九五之尊,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年少的他有多期盼能重新得到父亲的青睐,多希望能证明自己,获得重用,如今就有多恨他。 此间种种,他的父皇一无所知。 仁安帝沉默了。 并非他不想解释,而是实情弯弯绕绕,牵扯甚广,至少眼下决计无法吐露。 他头疼地扶额,软下声音:“睿儿,事情非你所想,朕从未想过取你性命,只是事情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燕怀泽再听不进他的任何说辞,质问道:“父皇可曾想起,明日是我母妃生辰?您应该记不清了吧?”说罢愤然拂袖而去,徒留仁安帝一人怔愣在原地。 半炷香后,跌坐回椅子上。 浑浑噩噩熬过停灵的第三日,燕怀泽和燕昭情走在队伍前端,亲自送她入陵。 这三日内,他情绪反反复复,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亦无法原谅仁安帝。 事情结束后,他并未返回齐王府,而是孤身一人回到钟粹宫,回到纯妃曾经居住的地方。 云妙瑛想安慰,却始终不知从何说起,偏又放心不下他,便悄悄跟在燕怀泽身后。 初冬风凉,他拿出酒坛,自顾自喝下一口,辛辣入喉,久久凝望着寂静的宫屿城墙,眸光似水。 这样静谧的闲适,陡居于现世繁华中一隅之地。彳亍伶仃的漂泊,乃是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凄楚。 鲜少有人记得今日是她的诞辰,但每逢他生辰,母妃都会为他亲自煮一碗长寿面。 早在发现她与韩逋苟且的当下,燕怀泽便明白过来,母妃有多厌倦这看似金碧辉煌的宫城,总想着冲破禁锢,毁坏牢笼,逃之夭夭。 手指攀上的枯枝,是某年为她植下的红梅。 或许她尚存一缕香魂寄居于梅花之下。 只可惜,枯木逢春,她却无法再欣赏红梅映墙盛开。 燕怀泽伫立在原地,忽然心生冲动,想见见某位姑娘,想听她说点话,什么都好,哪怕仅仅坐在他身旁听雨,也总比留他一人茕茕孑立与此,孤独寂寥的好。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便解释,旁人也无法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果真是,天命难违。 “殿下,此处风大,回去吧。” 还以为是幻听,侧首,一袭素净的裙角便出现在他视线内。 再往上,是她略显担忧的脸庞。 “是你啊……”他将头转回原位,“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云妙瑛撇撇嘴,反其道而行之,席地而坐:“怎么,发现不是裴筠庭,你失望了?” 燕怀泽笑着将剩余的酒饮尽:“嗯,倘若她在此,我定亲自护送她回去。” 她凝望着他颓废的眼神与生出的胡茬,略显沉默。 因为她明白燕怀泽的言外之意。爱是疼惜,爱是小心翼翼,爱是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如果换作裴筠庭在此,那他定不会借酒消愁,定不会让她自己回去,也定不舍得她陪自己吹冷风。 “你喜欢了她多少年?” “记不清了。” “那,燕怀瑾呢?” “……不知道。” “你甘心吗?” 他笑,笑这个问题太过天真。 甘心又有何用?爱情总是不讲道理,冥冥之中,她会对谁动心,或许早已注定。 命定之人,如何改变? 她不必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亡命天涯,挺好的。 “或许吧。”燕怀泽起身,朝云妙瑛伸出手,“起来,我送你回去。” 第一百零一章 调情 皇宫内涌动的种种暗流,皆与裴筠庭无关,皆挨不到她身上来。 但边关形式日渐严峻,怡亲王和黎桡带兵反叛,胡人、南疆联合鞑靼对抗大齐,局势不稳,听闻养心殿整日都在开会,早朝文武百官吵得不可开交,裴照安每日早出晚归,眉头紧皱。 另一头,裴瑶笙的肚子逐渐显孕,伴随其来的是各种症状——孕吐、乏力以及失眠,不但将她折磨得里外瘦下不少,更是将温璟煦给急得茶饭不思,为此甚至特意好声好气地请裴筠庭来代替公务繁忙的他照顾裴瑶笙,毕竟交由外人,他始终无法放心。 事关长姐,裴筠庭欣然应允。 林舒虞因身体缘故无法前去,却给她列了好长一串孕妇衣食住行需要注意的事项,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决定让裴筠庭在靖国公府小住一段时日,好照顾裴瑶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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