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不假,难使他上心的人,就连相貌都无法留下印象。 他趁此机会继续灌迷魂汤:“所以你一定得防着!遇见什么不对劲的,立马跟我或者母亲报信,倘若情况实在特殊,找我父皇也行,你好歹算他半个女儿……” 话音未落,便被她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一掌给打断:“什么半个女儿,你三皇子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燕怀瑾掩唇轻咳,状似无意道,“话糙理不糙嘛。” “哼,这话可千万别让我爹爹听到。” “什么你爹我爹,多见外啊——是咱爹。” 又是一阵不客气的巴掌落下来:“燕怀瑾!” 他见状,立刻讨饶:“知错了知错了,你快收手,说正事儿呢,我保证不贫了。” 经他这么一闹,裴筠庭的心情终于开始出现转晴的迹象,至少没像最初得知消息那般悲痛恍惚。 二人闲谈几句后,燕怀瑾倏然提起她那书院的事。 对此裴筠庭并未表现出半分慌张,反倒一笔带过:“我自有分寸,既不会牵扯到侯府,也不会牵扯到你。” “我明白,但我的意思是——我那私房钱全归你了,就当作入股,往后赚了钱,总少不了我那一份。” “……”裴筠庭登时噎住,静默片刻,心想,照她对书院的预设,怕是五年之内都难有盈利,反要倒贴钱。 抬眸,少年的侧脸在月色照映下的侧颜如刀削般深邃锋锐,一双瑞凤眼中却饱含情感,温柔得像一潭湖水,仿佛多看片刻便会弥足深陷。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落在裴筠庭眼中,所有心思都昭然若揭。 以某种程度而言,哪怕是燕怀瑾自己,也无法否认裴筠庭确实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声音轻得快要飘走:“燕怀瑾,你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 “别骗我了。” 对视片刻后,燕怀瑾在她坚定严肃的神色间败下阵来,肩膀一垮,故作懊恼:“在你面前,还真是半点遮掩都不管用。” 子时三刻,院中吹来一缕香风,搅起阵阵溽热的躁意时,裴筠庭长睫微颤,推测大雨将至。 浮光掠影之下,掩藏着她惴惴不安的脉搏。 “……裴绾绾,我或许要带兵出征了。” 此话不异于在无声处劈下惊雷,她心头一悸,明知不可能,却仍心存侥幸地问道:“非去不可?” “旁人这么想,你也会吗?” 若换作从前,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可经过傅伯珩那一遭,她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稍有不慎便会永远失去燕怀瑾的恐惧。 见她一言不发,燕怀瑾边拂去她鬓角的碎发边沉声道:“裴绾绾,信我。” “……” “我向你保证,虽然不受伤有些难,但我一定回来。哪怕阻拦我的是山川,是江海,是千军万马,只要你在这儿,我便一定会回来。” 裴筠庭五指覆住他宽大的手掌,摸到上面因长年累月练剑和射击而生的茧,与他十指相扣。 半长不短的沉默中,她听到自己缓慢的吐息声。 燕怀瑾依旧在等待回答,心悬到嗓子眼。裴筠庭则紧抿着唇,垂眸缄默,内心挣扎。 在来回摩挲了数次他手上的茧后,裴筠庭才长吐一口浊气,抬眸,眼中盛满易碎的月光,低声呢喃道:“燕怀瑾,去做大将军吧。” “等你回燕京,我们再一起看承乾殿的桃花盛开。” …… 次日早朝,深得盛宠和群臣拥护的三皇子出列请战,镇安侯裴照安亦紧随其后。圣上思虑良久,决定任命三皇子为主帅,令其支援永昌侯,坐镇关外,势必击退鞑靼等联军。 朝野顿时一片哗然,质疑声此起彼伏。 身处靖国公府的裴筠庭听闻此事,实在一个头两个大,同裴瑶笙商量过后决定即刻回一趟侯府。 谁知到家才发现,府内亦是一团乱,却并非因为裴照安即将出征,而是因为裴长枫与裴仲寒坚持要随父出征。 永昌侯父子的事在燕京城中可谓传了个遍,眼下各大世家未满十六的郎君基本都被看得极严,为的就是阻止他们头脑发热,早早到那腥风血雨之地去送死。 老夫人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兄弟俩的鼻子道:“你们尚且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何必现在去呢!傅家那小子尸骨未寒,你们也想变成他那样的下场?” 其实也怪不得她说出这番话,老夫人出身,年轻时便因老侯爷常年在外平乱饱受煎熬,如今有了孙儿,自然不希望他们步人后尘。 但兄弟二人意志坚定,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仍旧挺得板正,未肯松口。 老侯爷拄着拐,敲敲地面,叹道:“等你爹回来再议,现在都给我回房待着!” 家主发话,其余人怎敢不从。 跪在地上的长房兄弟,以及纷纷赶来看热闹的二三房瞬间四散。 经过裴筠庭面前,裴仲寒还嬉皮笑脸地逗她开心,结果被她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与此同时,裴照安下朝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同他一块前来的,还有燕怀瑾。 他料到裴筠庭会和裴瑶笙回府,低调进门后,趁裴照安将两个儿子叫去谈话的空隙找到她。 少年半倚桌前,环起双臂,墨色的瞳孔里盛满银河:“今日议会,众人都质疑我究竟是去送死的,还是去混军功的。他们说,我年轻气盛,难免心高气傲,难当大任。” “裴绾绾,你怎么想?” 这是如此平常、普通、又熟悉的一天。 寒风温柔地托起燕怀瑾瘦削颀长的影子,他脊背如松,有光恰到好洒落,他眉骨、鼻梁与下颌形成一条完美无瑕的曲线,身上的檀香味一成不变。 清风徐来,裴筠庭莞尔:“若你就这么轻易被他人的言语影响,从而失去自信,那便不是燕怀瑾了。旁人对你知之甚少,我却一清二楚——你走过那样长,那样泥泞的路,伤疤一道一道,淤青更是家常便饭……外祖从前教导我,一百人里有一百人觉得你做的事不对,也有可能是他们都错了。万事由心定论,凡是你觉得正确的,便要一直走下去。”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吧。” “我说过要安心等你回来,便不会食言。” “你,也不要食言。” 第一百零五章 出征(上) 镇安侯府上下气氛压迫,琉璃院这厢,燕怀瑾却不紧不慢地剥开顺路给她买的糖炒栗子。 裴筠庭就着他的手咬下栗子,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要走了?” 他目光平静无波,修长的手指重新糖炒栗子送至她嘴边,点头。 没想到这么快就定好时间了,裴筠庭心下骤然紧缩:“什么时候?” “明日晌午。” “那你还来找我?” “怎么,大齐哪条律法规定,出征前不能来看意中人了。” “……油嘴滑舌。” “哼,死鸭子嘴硬。” 燕怀瑾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接着解释道:“过会儿我会同侯爷商量事情,你说……我若跟他讨价还价,班师回朝后提亲下聘,他能答应么?” 裴筠庭白他一眼:“你这纯粹是找死。” 他贼心不死,继续说道:“出征前,总要做些承诺或约定,有了信念,才好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二小姐何不赏个脸,待我回来,娶你为妻?” 裴筠庭往他嘴里塞了颗栗子,没好气道:“做大梦。你若无法凯旋,我便是嫁给周思年也不嫁你。” 燕怀瑾乐不可支:“那我立刻派人把周思年带走。” 糖炒栗子吃多了,难免让人觉得口干舌燥,裴筠庭趁他说话的空隙,顺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发髻上那支白玉嵌红珊瑚珠的钗子闪着微光,恰如她唇间的一点红。 “裴筠庭。” “干嘛?”听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唤自己,裴筠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后颈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过,掀起一阵酥痒。 “我能亲你吗?”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俯下身的燕怀瑾禁锢在怀中,连同馥郁的檀香味一并袭来。 他高高竖起的马尾垂到脸侧,紧闭双眸,吻住她。 裴筠庭则怔愣片刻,被他捏起下巴,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郎,心跳如鼓。呼吸交织缠绵,周身湿冷的空气都变得潮热。 这人心眼多,如今是越来越会了,每每肌肤之亲,裴筠庭都觉得自己像在随波逐流,不自觉被他带着走。 正想着,他却突然松开裴筠庭,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出她头上的钗子:“来不及了,你爹应已结束,我得先赶过去,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但如果实在太晚,便不必等我了,先行歇下罢!” 说着径自推开门跑了出去,徒留裴筠庭独自发愣。 良久,她才后知后觉,很久前曾听娘亲提起,将士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出征前的恋人或夫妻,存有一种赠别的习俗,是以女子将头上的钗子分为两半,一半赠予对方,剩下那半则留在自己身边,待他日重逢,再将钗子合并。 钗有两股,一分为二。诗人亦作“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其中倒还含有另外的意思,簪为孤单之意,钗却隐含成双的温暖,也难怪他当初会选择送自己这只钗子。 待理清这一切,裴筠庭哑然失笑,心里有暖流在涌动。 他究竟从哪学的这些? …… 燕怀瑾此番离开,便是足足和裴照安在书房里关了四个时辰有余。 裴筠庭则在堂内听阿姐给两位兄弟训话,满脑子都是那些道理,连带着她自己也大气不敢出。 阿姐极少生气,凡是这种时候,温璟煦都只能自求多福。 直至最后,裴长枫揉了把脸,握住裴瑶笙的双肩:“好了阿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咱兄妹四人临别前,好好谈会儿?” “谈什么?别让我听那些晦气话。” 终于有个机会能插嘴,裴筠庭扯着裴仲寒的衣袖,接道:“就是,你俩可不许贸然刺敌,管他什么军功,什么封狼居胥,自身的安危最要紧。我可懒得给你们烧纸钱。” 裴长枫听罢,揉揉她的脑袋:“遵命。” 回到琉璃院,本想写幅字静静心,谁知越写越急躁,只好顿住笔尖,目光仿佛要把最后那“临”字烫个洞出来,使笔画的余烬落在心底。 日落西山后的残影,不知尽头在何方,也许是跌落海里,并着潮汐起伏荡漾开橘色的烂漫,抑或是融进地里,心甘情愿地让路于寂空之上的星月,共白昼同眠。 虽然他特地嘱咐过,时辰过晚便不必再等,但裴筠庭非铁了心要守着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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