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璟煦哑口无言。 江公公适时赶到,请二人入内,顺道抹了把汗:“两位快请进吧,圣上候着呢。方才战报送到时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得仔细些。” 燕怀瑾接话:“多谢江公公,剩下交给我们吧,您去歇会。” “殿下客气了。” 偌大的养心殿,静得落针可闻,无端令人心生一股寒意。 见他们终于到来,仁安帝抬手免去礼数,同时表情凝重,面色沉痛地朝他二人说道:“朕,低估了他们。” 温璟煦和燕怀瑾对视一眼:“究竟出了何事?” 仁安帝敛眉深默,将手中尚热乎的战报递给他:“原先的计划出了点岔子,永昌候派去的人虽成功拦下怡亲王等人,可……” 燕怀瑾瞧着这一幕,眉头紧皱,心立刻被吊了起来。 按理说,若只是折损兵将,父皇断不该是这般神色。 然而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后,才骤然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 温璟煦看完同样脸色大变:“永昌候于前线身受重伤,其子傅伯珩因截黎桡等人战死沙场?!” …… 边关战事急转直下的消息,伴随永昌侯之子傅伯珩为国捐躯的消息传来。 裴筠庭刚听到消息时,踉跄一步,险些跌倒,若非一旁银儿轶儿眼疾手快地扶住,怕是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攥着信纸,还在侥幸:“怎么会呢……他,永昌侯怎会允许他涉险?” “小姐……” 恍恍惚惚,眼前似乎浮现出很久前,在宫门前拦住她的马车,个头不高,却相当清朗俊逸的少年。他声音略显稚气,叉着腰,扬言要拜她为师;想起他曾为裴筠庭舌战群儒,将南平郡主身旁说她坏话的人尽数教训一通,又担心她听到那些话会难过,故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亦想起他决定随父出征前,在她院里吃了一晌午的点心,也就一小块糕点,他恨不得掰成几瓣慢慢吃,直至最后,才两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彼时她还浑然未觉,那是无法再回溯的光阴。 倘若那天临走前,她再劝劝傅伯珩,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裴筠庭悲痛欲绝,淌眼抹泪,泣不成声。 当日送出去的信,未成想竟是此生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傅伯珩不过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却早早成为万座枯骨中的一个。 边关离燕京这样远,他的乡愁随风跨越千山万水,还能完好地回家吗? “傅伯珩……” 第一百零三章 将军(上) 裴瑶笙闻声赶来时,裴筠庭的泪早已落了满襟。 她唇瓣张阖数次,终究没能说出安慰的话。 裴筠庭埋首在她怀中放声大哭,在场众人听着,皆感到于心不忍。 “阿姐,他才十几岁……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就牺牲在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本应策马扬鞭,一日看尽长安花,无忧无虑活下去的。” “为何偏偏是他——!” 她作为长房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深受兄长和姐姐的关爱照顾,却也曾口是心非的将傅伯珩当成自己的弟弟来看待。 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角的虎牙,瞧着憨厚可爱,稚气未脱。 她甚至不敢想象,傅伯珩有多疼,有多怕,会不会想家。那张白净可爱的脸上,又会沾染血污几何。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虽告捷,但他已殉国,从今往后只能成为后世口口相传的人物,再无法回到燕京,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笑着唤她裴姐姐。 回忆起出征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现下细细想来,眼里分明含了泪光。 裴筠庭捶胸顿足。 她好心疼,她好难过。 其实傅伯珩很懂事,当年对她死缠烂打也只是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反倒是相识以来,他将裴筠庭当作至亲之人,亲近崇拜,数次维护。然而战场凶险,刀剑无眼,竟忍心将这般年轻的生命带走。 燕京城的灯火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繁华依旧,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再过几年,还有几人记得他? 可会有人记得,永昌侯府,曾有位鲜衣怒马的傅小侯爷,义薄云天,笃行报国志。 …… 养心殿内的气氛压抑且紧绷。 方才新送来的信中,永昌侯提到傅伯珩的死纯属意料之外。本应该由副将及其堂哥领兵前去拦截黎桡与怡亲王等人,但傅伯珩突然自告奋勇代替堂哥前去,又因情报上描述黎桡一方的兵马数量不多,永昌侯深思熟虑下,决定相信儿子的选择。 怎料情报有误,一行人迟迟未等来援军,遂英勇就义,与敌军同归于尽,使得前方战场免于腹背受敌。 可在信中提到这一段时,永昌侯字里行间都透着无尽的悔恨。 风沙汹然,战火连天,掩埋无数的残骸断刀;黑云压城,砖石上的血迹始终无法洗去,而他唯一的嫡子长眠于此。 【臣,忍泪吞悲,椎心泣血,实已不再适合执掌军兵大权,恳请圣上抚恤,提早计划,能令我儿早日归土。】 温璟煦一时无话,燕怀瑾亦沉浸在情绪中。 犹记自年幼起,永昌候就极喜欢他。那时傅伯珩尚未出生,永昌侯无论在宫里瞧见作为三皇子的他,抑或是在宫外偶遇乔装成世家公子的他,皆是满脸慈爱。每年生辰都会用心挑好礼物送上来,甚至常在仁安帝面前夸赞顽劣的他乃将帅之才。 如今的局面,谁都不希望它发生。 可战争就是如此残酷,无论你姓甚名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享受何种待遇,待变成尸山血海中的一员时,哪还会区分高低贵贱。 仁安帝并未因此心生退意,于短暂的沉默中理清局势后,将目光投向燕怀瑾。 他是帝王,是一国之君,手里把握着数万人的生死。 可此时此刻,他难免牵带几分为人父的私情。 “淮临。” 被叫到名字的瞬间,燕怀瑾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倘若此去平乱,他日班师回朝,万事可平。但如果你不想去,朕同样会替你铺好路。” 燕怀瑾从未对自己的野心与才华加以掩饰,更何况,他做了数年的努力,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手握利刃,上阵杀敌,成为裴照安那样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铺路?如今走来的每一条路,无论荆棘还是洪荒,不都是他亲自杀出来的? 正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既有心想上九天揽月,便绝不会因此退缩。 终有一日,他所做的努力,都会如冰川融水般,汇聚成涓涓细流,一路奔腾向东,成为浩荡长江。 “儿臣,定不辱命。” …… 商量部署与策略实在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待他们和几位重臣走出养心殿后,廊下早已燃起盏盏灯火。 “你要如何同她说明这件事?”温璟煦出言唤住燕怀瑾,“裴筠庭向来最忧心你的安危,也最讨厌你以身犯险。” “管不了那么多了。”燕怀瑾低声回应,“我现在只想见她,旁的什么都顾不上。” 温璟煦猝不及防被他这份直白的话震住,收回手,心想两人应有自己的分寸,于是不再插手:“她就在我府上,去吧。” “嗯。” 燕怀瑾策马赶到靖国公府时,裴筠庭趴在桌边睡得正沉。 他咽下喘息,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床上,俯身仔细拭去她眼角的泪,又瞧着她红肿不已的眼眶嗟叹。 竟如此难过,睡着了还在哭。 他想起昔日那个明朗的小少年,静默许久,替裴筠庭掖好被子,推窗,任由清晖洒落肩头。 月亮一分为二,晃晃悠悠飘下来,被半路的云雾遮去大半。燕怀瑾命展昭取酒来,坐在窗边就着冷风独酌。 遥敬远方的亡魂。 屋内沉睡的裴筠庭,手中仍攥着那封称得上是遗书的信,在梦里看到了许久未见傅伯珩。 他瞧着依旧是燕京那位生龙活虎,整日跟在她身后缠着要学剑的小侯爷。玉簪束发,笑意盈盈。 微风扬起他束得整齐的头发,眼神纤尘不染:“裴姐姐,我算是合格的将军了吗?” 裴筠庭鼻尖一酸,含泪点头。 傅伯珩露齿一笑,恣意天真:“裴姐姐,我很勇敢,爹爹说会以我为荣,傅家儿女亦然。” “我都知道了……你这个笨蛋。” “别哭呀,我一点都不觉得疼,真的!原以为会很难受,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儿。”他局促地挠挠头,“裴姐姐,信你看了吗?唔,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求你一定答应我……然后,就不要再我为难过啦,能替爹爹挡下千军万马,为国捐躯,我已经很满足了。” “裴姐姐,每年忌日,记得来看看我,给我送吃的——燕京开的新摊子,还有那些我未来得及品尝的美食。唉,从前娘亲怕我长蛀虫,盯得紧,如今我不必担心这些啦!” 傅伯珩愈是故作轻松的左右言他,裴筠庭愈感到心痛难挨。 如此自言自语了好一阵,他神色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和不舍:“我要走啦,裴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来世有机会,我做你弟弟呀。我们、我们应该还会再见的。” 即便贪恋人间,也不得不离开。 梦里的小小少年越走越远,直至硝烟茫茫的尽头处,挥手作别。 再也没回头。 仿佛一拳打在心脏,裴筠庭缓缓睁眼,刹那间潸然泪下。 树影婆娑,皓月为灯,少年郎循声回头,逆着光,一手撑在窗边,屈膝躬身,俊逸的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望向她的眼神波光粼粼。 裴筠庭坐起身,同他遥遥对视,清澈的眸子比玄晖更为耀眼,长睫挂着的泪水如夜明珠般若隐若现。 燕怀瑾跳下窗台,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裴绾绾,怎么背着我偷偷哭鼻子?” 第一百零四章 将军(下) 裴筠庭的热泪浸湿他胸前一小块衣裳,燕怀瑾颇为怜惜地抚顺她散落的长发,无声安慰着。 嗅到他周身散发的醇厚酒味,裴筠庭并未多问,抱着他哭累后,声音逐渐平息。 燕怀瑾这才掏出帕子替她擦干泪痕,随后让她躺下,自己则坐在床沿,眼神温柔,又夹杂不忍。 欲言又止,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嘱咐旁的事:“近来我忙,宫里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往后入宫定要再三小心,除展昭展元,还有婧姑姑之外,谁想带你走都无需理会,没谁敢动我的人。” 裴筠庭被这番话牵动心神,半好笑半无奈道:“你当宫里的人都是洪水猛兽么,我是何等值钱金贵的宝贝,个个都要对付我。” 燕怀瑾不服气:“本皇子自小在宫里长大,何故不知?单父皇后宫里的莺莺燕燕,我瞧着便头大,昔日宫宴生辰宴,若非展渊在一旁提醒,我当真一个也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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