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重逢的时日遥遥无期,明日晌午过后,他便要率兵出城了。 而再过不久便是她的生辰,燕怀瑾定然与此无缘。 愈往下想愈觉心烦,裴筠庭撂下笔起身,正准备唤人更衣洗漱,身后窗棂忽然大开,冷风灌入衣领,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惊喜地回首,便见少年提着两坛酒,笑容恣意张扬,瞧不出半分疲倦:“裴绾绾,陪我喝一坛?” 她没反对,任由燕怀瑾跳下窗台,将酒坛塞进手里。 拔塞的那瞬,一股浓醇的酒香弥漫而出,裴筠庭扬眉:“玉壶春酒?” 燕怀瑾的杯沿才刚凑近唇边,闻言略显惊讶:“哟,你竟知道这个?没错,正是玉壶春。” 她凝望坛身,目光幽暗,沉声道:“燕怀瑾,喝完这酒,你是不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 当下他尚未来得及深究裴筠庭话里的意思,手中酒坛便被人接过,喉结处随之落下一道温润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啄吻。 裴筠庭压着他脑后的黑发,生涩地吻他。 月光穿过发丝的间隙,照亮她雾霭的双眸:“燕怀瑾,你喉结边长了颗新痣,之前没有的。” “是么。”他嗓音嘶哑,“许是被你亲出来的。” 燕怀瑾今夜确实有意留宿,原先只计划与她单纯同床共枕,和衣而眠,可眼下裴筠庭非动手动脚。 “别闹……”他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心却在拉扯。 顷刻间,暗涌的冲动,交锋的试探,皆浮出水面。 实在拿她没办法,燕怀瑾轻啄她的侧脸:“裴绾绾,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能哭,嗯?” 燕怀瑾俯身,吻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叹道:“你这样,要我如何安心地离开。” 少女哪怕存了嗔斥他的心,最终也只得有气无力道:“燕、燕怀瑾!” 她哪里会知道,少年酒没沾唇,心早就热了。 燕怀瑾低低应声,抱住她:“筠庭姐姐,你疼疼我。” 第一百零六章 出征(下) 裴筠庭无意间瞥见窗外的景色,失神般喃喃道:“下雪了……” 嘉瑞三十八年的初雪,似乎来得格外早。 月色与雪色之间,光影忽明忽暗,烛火摇曳,乍现乍灭。 “燕怀瑾……” “我在。” 她呜咽道:“你别走,你别走了。” 明知这是多么任性又娇气的话,明知不可能,燕怀瑾却仍用尽所有耐心和温柔,满足她所有愿望:“好,不走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裴筠庭不依不饶:“你骗人。” 他轻呵一声,于她颈侧落下一吻,饱含深情且郑重地承诺道:“裴绾绾,我认真的。” “若非现在成亲太过匆忙,我真想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把你娶了,再装进包裹里,日日带在身边。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也想留在你的身边。” 十几年的人生里,最想要,也最想留住的从来都是你。 “所以——他日凯旋,你可愿做我燕怀瑾唯一的妻?我以性命起誓,此生决计不会再有旁的姑娘。” “哪有人……这种时候求亲的。” 看似抱怨的语气,实则满含愉悦与纵容,实际心中的壁垒正层层塌陷。 燕怀瑾亦然。 此后远在烽火连天的边关,每个魂牵梦萦的夜晚,他都会回想起离别前缱绻温存的这一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自是回味无穷。 欢愉过后,少年食髓知味,念在明日尚有要事的份上,勉强放过她一马。 左右睡不着,燕怀瑾披着外衣,端详她屋内的陈设。 裴筠庭的书房有她亲手摘抄的一众书籍,墙上挂着两把气势凛然地剑。一把是过生辰时燕怀瑾赠的,另一把是裴照安的旧刃,被她软磨硬泡要了过来;书案上常年铺着宣纸,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她向来不缺。对面墙上印有几滴抹不去的墨迹,远看倒莫名生出几分意境;圆桌及一旁的柜子上,摆着许多价值不菲的茶具,大都是家人赠予的、太傅府送来的、皇后赏赐的,抑或是燕怀瑾送的。 其实这些他早已熟记于心,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眼下却唯恐遗忘。 “唉——” 相见时难别亦难,但愿所有事情尽早尘埃落定,好让他能与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 …… 大雪落了整整一夜,仿佛也在为将帅们送行。 五更时,燕怀瑾起身去了趟养心殿,最后交代些事情。末了,仁安帝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老三,朕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一切。可若出现危及生命的事情,一定先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与父亲平视,勾出一抹笑,端的是自信张扬:“儿臣明白,父皇放心,我牵挂的人还在这世上,我又怎会独自离开。” 仁安帝失笑摇头:“你小子……” “儿臣不在宫中的日子,父皇要多留心照顾母后,别让她多想。” “嗯,朕晓得了。” 燕怀瑾在门槛前停下脚步,缓缓作揖:“儿臣告退。” 城门下,有一人长身孑立,身披大氅,目光远远迎着燕怀瑾和裴照安打马而来,待几人走近后才拱手道:“三殿下,侯爷。” 少年勒马,似笑非笑:“哟,靖国公,没想到我对你如此重要,让你不惜冒着大雪前来送别。” 温璟煦闻言,“嘁”了声:“这种时候就别贫嘴了。” 裴照安到另一侧交代两个儿子行军事宜,燕怀瑾收敛眉目:“温璟煦,说真的,此去归期不定,裴绾绾和周思年还得靠你替我照拂一二。如有要事,可入宫去联络我留下的心腹;碰见什么不明白的,问裴绾绾就行,我的事她没几件不知道的。” “思虑得还挺周全。” “那是自然。” 温璟煦意味深长地笑笑。 他们这些人,因为常年游走在朝堂高处,难免沾染世故,行事作风成熟老练,容易使人忽略年纪,实则也不过是十八九岁,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少年郎。 “燕怀瑾!”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少年手握缰绳,坐在马背上,穿着一身暗紫绣云纹金边的锦衣,任由霜雪洒落满头,吻过眉睫,满心满眼看着他的小青梅踏下马车。 直至她走到跟前,同一旁父亲长兄拥抱惜别后,燕怀瑾才后知后觉地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将人扯入怀中,力气之大,似要将人融入血肉。 “就知道你会来。” 裴筠庭靠在他宽厚的怀中瓮声瓮气:“谁说我是来送你的?” “我说是就是。你一出现,我便明白你多半是为我而来的。”他用脸蹭蹭裴筠庭,“早晨你定在府中和家人叙过话,也哭过一场了,如今将为数不多的时辰给我,不算过分吧?” 她轻哼一声,往他手心塞了样东西:“切记,不可贪胜,不可不胜。” 他忍俊不禁:“好。” 身后裴照安已命副将整军待发,燕怀瑾却倏然在她唇角落下一道浅尝辄止的吻:“裴绾绾,我答应你,无论遇到什么,定会活着回来。我们还要一起过年、一起喝花椒酒、辞旧迎新。” “倘若我不幸战死沙场,你也千万要珍重……嫁谁都不能嫁我皇兄,否则我死不瞑目!还有,提前给你备了生辰礼,届时去我书房取便是。” 裴长枫驱马前来,调侃道:“绾绾,你俩何时结束?大家都等着呢。” 察觉周遭善意的眼神,裴筠庭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两手一推:“赶紧走吧。” 燕怀瑾应声,谁料他刚转过身,便又回来将腰间那块玉佩交到她手上,嘱咐道:“如果有事,就拿着这个,命凌轩去寻我的亲信,大约是个终日戴着面具,不爱说话的怪人。” 彼时她并未放在心上,旁人好奇打量的目光聚在身上,使人颇不自在:“晓得啦。” 少年这才安心。 路过某人时,他还故意将护身符拿出来在人眼前晃悠,笑嘻嘻道:“这护身符好看吧?裴绾绾特意替我求的。” 温璟煦无语凝噎,偏头望向别处:“你是真的欠。” 燕怀瑾置若罔闻,将护身符收至心口紧贴,上面留还有她的余温。 他会凯旋的。 因为他知道,有人从始至终,都在那个小院等候重逢。 第一百零七章 姑娘 “二小姐,二小姐?” 徐婉窈的声音在耳畔几经辗转,陆时逸也伸出手在她面前来回晃悠,裴筠庭才终于回神。 “抱歉,方才走神了。” 徐婉窈与陆时逸对视一眼:“二小姐这是挂念侯爷和三殿下?” “……是。”她犹豫一瞬,最终承认。 人非草木,更何况她这般心有牵挂的人。 裴筠庭眺望远方衔枝的飞鸟,暗自推测行军路线。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勘。 路途艰险,长征漫漫,故人定要平安归来。 目送大军出城后,裴筠庭重整心情,又马不停蹄地前去寻徐婉窈等人,一同前往燕京城郊的某座村落亲自招收学生。 放在往日,她定会趁机试探陆时逸,然而今日她脑中不是出征的家人,便是燕怀瑾,手指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玉佩。 反倒是向来不喜在外人面前多话的陆时逸欲言又止,可瞥见裴筠庭失神的表情后,又临时打消念头。 徐婉窈倒没顾得上旁的,一路上,市集热闹的叫卖,随风舞动的幡布,甚至柳絮般的小雪,全然与平日不同,她瞧什么都新鲜,眼神从未离过窗外。 若非运气好,遇见裴筠庭,眼下她决计没有机会感受此番人间烟火。可徐婉窈始终无法料到,自己此生最为敬佩的人,竟是位比她还小两岁的世家嫡小姐。 鬼使神差间,她问出心中疑虑:“二小姐,咱们书院除只招收女子外,还有什么能打动她们的条件吗?” 陆时逸亦转向她,目光探究。 顶着两人殷切的视线,裴筠庭莞然:“世人皆知翰林、丽正等书院肯招收女弟子,却未知她们的学杂费,比男子还要多出一倍不止。” 徐婉窈颇为讶异。 徐父当年乃是探花郎,策论学识皆为上乘,手把手教导女儿自不在话下,故她并无此等烦忧。陆时逸身为男子,更体会不到其中差异。 裴筠庭是皇后亲自指进翰林院的人,外祖乃桃李遍布的林太傅,出身高门大户,。以她的身份地位,根本无需操心这事,却曾数次深思——凭什么女子想读书,就要遭受举步维艰、行路崎岖的困境,而男子生来就被寄予读圣贤书,发扬门楣的厚望? 男子的极大幸运在于,他无论在成年还是儿时,都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但这是条最可靠的道路;女子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过晚,她的力量早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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