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水榭外,假山旁,花木扶疏,月光幽微。夏青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离开了水榭,到了不见人的地方,才徐徐展开手里的画卷仔细端详,抚摸着画卷末端褪了色的题字,眼角发红。 “果然是右相真迹么。” 她惊得哆嗦了一下,才抬头看去,搭话的人竟然是方才的滇南王。月光下,他的神色不再像宴席上那样轻佻,竟也有几分严肃。 “方才多谢殿下。” 她客气地后退一步,向他再次行礼。 “无需这般客气,本王不过是好奇罢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不愿再提起此事,转移话题道:“陆大人没有与你一起出来么?” 她此时才想起陆远。方才在宴席上作画时,她能感受到陆远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这次兵行险招,并未与他商量,她不是不愧疚。但画完抬头时,却又看见陆远被窈娘亲昵地牵着袖口,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看来,又是她自作多情了,想起陆远与窈娘默契十足的一幕幕场景,夏青鸢吸了吸鼻子,抬头对滇南王一笑:“大人她或许有要事与人相商,我不便打扰。” 对方会意,用扇柄敲了敲手心,沉思道:“哦,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 假山旁黄鹂啼叫,有花香幽幽飘过,滇南王又向前挪了一步,她就又向后退了一步。 “什、什么关系?” 她强作镇定,环顾四周准备逃跑。 “纸上夫妻,假意姻缘。” 滇南王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觉得好笑,索性撑着假山石,将她困在手臂之间,语气却像是闲聊:“本王猜得对么?” 她的眼里倒映着月光,耳边是水榭里的人声喧哗。沉默了一会,她才摇了摇头:“不对。” 滇南王眼里闪过惊讶,向后退了半步,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与陆大人之间的情谊……” 月影飘移,她身后花木簌簌摇动。“是沙场同袍,情同手足。” 她犹豫片刻,坚定回答。滇南王先是一愣,接着扶额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陆夫人,你的名字可叫夏青鸢?本王记住了。” 滇南王终于收起笑意,用扇柄敲了一下她脑袋,就拂袖离开,剩她一个人在花丛中神思凌乱。 待男人走远之后,她才从花丛里迟缓地挪步出来,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水榭,轻声叹了口气。她今天闯了祸,在九千岁面前暴露了自己会临摹古画这件事,陆远可能还在生她的气,不愿意出来找她。又或许,他还在和窈娘聊天,压根没发觉她已经跑出了水榭。这样想着,她步伐越来越沉重。却在此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眼里满是担忧。两人同时停了脚步。 “陆大人。” 不知为何,她叫出这个名字时,鼻子一酸,埋藏许久的委屈都泛上心头。 陆远听她这么一喊,立刻跨步走过来。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差点撞进他怀里。陆远伸手扶着她后腰,两人就这样站成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姿势。 “宫中人多眼杂,不要乱跑。” 他沉默半晌,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你不怪我?” 她在他怀中,觉得无比安全,可心里依旧泛着酸意。 “怪你什么?”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怪你与滇南王孤男寡女月下聊天么?” “怪我擅自在九千岁面前画……你、你听见了?” 她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辩解:“方才我们什么都没干,是殿下先动的手!不对,他也没对我动手……”辩解完,她才觉得属实没有必要,又偏过头哼了一声:“陆大人管我与谁聊天,你不是也与别人聊得很是投机么?” 陆远笑得眼角弯弯,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与窈娘聊天,是为帮你要来这个。”又一个画轴落在她手中,她将画轴展开,果然是窈娘得到的那一幅。 “我、是我误会了。” 她支支吾吾,红着脸看了陆远一眼。 他也眼神闪避,偏过头不看她,语气酸涩:“情同手足么,举手之劳不言谢。” 她更窘迫得恨不得当场消失:“那都是为应付滇南王乱说的。” “我看你方才所说,倒是真心的。” 他眼睛眯起来,又露出那副看戏的表情:“继续演啊,青鸢妹妹,方才不是演得很好么。” “你饿了么,我饿了。” 她眨眨眼,主动挽起陆远的胳膊:“我们回家吧,我给大人煮面吃。” “真的?” “真的。” 半个时辰后,回家的马车中,陆远靠在夏青鸢肩头,昏昏欲睡。 “陆大人,你要不还是靠在车壁板上吧,你太沉了,我肩膀痛。” 她好声好气地和陆远商量。 “车壁板太硬了,你肩膀多舒服。” 他纹丝不动,还闭上了眼。 夏青鸢:…… 寂静中,月光洒进车内,她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陆大人,我在殿上擅自画了夏焱旧藏,以后不免生出许多事端,你为何不责怪我。” “夏家丹青眼,早晚要现于世上。我本想着能藏一时是一时,但今夜看来,是我原本就错了。” 陆远闭着眼,声音低沉浑厚,温热气息萦绕在她耳畔。 “你锋芒太盛,我若再藏着,就是怀璧其罪。” 他嘴角带笑:“不如索性迎战,让敌我都站在太阳底下。” 她趁着他没有睁眼,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侧颜,眼神温柔:“大人果真明白我的想法。” “别忘了,我们可是旧相识。” 他突然睁眼,两人目光相对,却都没有再闪躲: “你从前就是如此锋芒毕露,这才像你。” 她扭过头去,耳坠在脖颈边晃动,映照着月光,也映照着她微红的双颊。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我……” 他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回去尚有一段路,累了罢,休息一会。” 她红着脸靠上他的肩,两人都默契地不再开口。陆远果真让她靠着,直到马车停在陆府门前,才发现她竟真睡着了,呼吸平稳,浓密眼睫微微扇动,像是在做梦。 他轻笑一声,抱着她走下了车。侍从走上来询问,他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方就会意退下,看着陆远抱着新夫人大踏步走进了后院。 “小公爷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是啊,自从成婚后,就没见过小公爷去别处睡呢。” 话音刚落,陆远就从房中走了出来,还小心合上了门,独自往书房走去。侍从们目送他远去后,再次深情感叹:“小公爷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是啊,刚成婚就体恤夫人,怕夫人太劳累呢。” (十六) 第二日她醒来,才知道昨夜是陆远送她回了卧房,自己在书房睡了一宿,一大早便出了门。她思忖片刻,决定趁此大好机会出门查案。为出行方便,她仍旧像在江都城里那样换上了男装。今天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从前的夏府——多年前她曾住在那里,夏焱被赐死之后,夏府被抄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如今的夏府是一座鬼宅,大门紧锁,上面落着厚厚灰尘。要想找回过去的记忆,查出当年谋反大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就得从这里开始。她推了推门,毫无动静,大锁很结实。于是她绕进后院,顺着花园墙边摸过去,竟真让她找到一棵伸出墙外的桃花树。她攀着枝桠爬上去,翻过墙,又顺着桃树枝干晃晃悠悠地爬下来,边爬边感叹,自己现在又是卖美人图又是翻墙攀瓦私闯民宅的,这日子过得真是越来越有判头了。 “你也知道,你在触犯大历的律法。” 她听见这一声差点吓得从树上掉下来,抱着树一动不敢动:“大人,冤枉。我、我就是上来摘个桃子。” “三月摘桃子。你要去天宫参加蟠桃宴吗。” 她听着这欠打的语气分外眼熟,回头才发现,原来是陆远。 她翻了个白眼继续颤颤巍巍地往下挪,而陆远只是抄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完全没有扶的意思。她也有骨气地继续表演狗熊爬树,然而爬到最后一段时,手一滑,一声惨叫,接着噗通一声——她精准降落在了陆远身上,准确地说,是扑倒了他。 陆远被她带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及时拉住了她俯冲的架势,才没有再次被揩油。然而陆远的胸膛太过宽厚温暖,她忍不住又趴了一会才起来。就算他对她没什么想法,能与这样的美人成日里在一个屋檐下,她也是愿意的。 发现她眼神逐渐变态,陆远警觉地拉上了衣襟。 “陆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想请陆大人帮我……” “想都不要想。” 他眼睛眯起来,抢先否决她的提议。 “难道请陆大人帮我放风也不可以么?陆大人来此处难道不是有案子要查,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这里危险,在下先帮你去探看一番。” 他表情变了几变,才故作正经道:“我是来查案。此处前日刚有一命案发生。” 他指了指花园里,荒草枯树掩映下的一口枯井: “有人被杀害后扔进了那井里,尸体脸全被剥去,戴着面具。” 她身后一阵寒意升起,立马抓住了他袖角:“还、还是一起去吧。” (十七) 花园很大,她被吓得紧跟着陆远。他也没有甩开她可怜兮兮拉着袖角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在旧园萧瑟景色里穿梭。这里荒凉无比,四处都是被烧焦的树木与倒塌的院落,偶尔有鸟雀飞过,带起一些柳絮。 “这是你年幼时住过的地方,不用害怕。” 他带着她走过假山、走过凉亭,又走上小石桥,依稀可见当年繁华,只是都化成了飞灰。 “夏大人被杀,你离开江都那一年,夏宅失火,烧了三天三夜。人们都说你葬身火海,我不信。” 陆远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着她在桥上的背影。 她眺望着物是人非的景象,努力回忆,却仍旧一片空白。 “从前在江都,姑母说我是罪臣之女,被人扔到她家门前。若不是怕我死在门前实在晦气,早就将我卖了。” 她微笑着:“我十六岁那年,表兄过生辰,当着全府的人说要纳我为侍妾。” “他手下的丫鬟先前已有三个死于非命。我不愿,姑母就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不识抬举。”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那天我逃出了夏府,外面下大雪,险些冻死。是夏府的一个管家嬷嬷好心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馒头。” 陆远眉头深皱,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后来,我就与下人们住在一处,什么粗活累活都干。夏家的人找不到我,只当我死了,直到你的聘书下到江都,他们怕因此被问罪,才大张旗鼓地找起人来,不料我自己回了夏府。”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 陆远终于开口。 “不记得。” 她抬头,用力吸了吸鼻子:“不知道也罢,我本就在世上苟活,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不开眼,忘了收走我这个孤魂野鬼。”说完了,她又抱歉地笑:“我话太多,陆大人觉得烦了吧?只是许久没有讲过这些事,一口气说出来,心中畅快许多。”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2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