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良久无言,只是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你受苦了。”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她所有的委屈都泛上心头,鼻子一酸,低头哭出了声。她哭得那么伤心,像是将五年来积攒的所有泪水都洒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肩膀扳到自己身侧,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她就揪着他的衣领更放肆地哭着,像迷路许久,终于归家的小兽。哭累了,她才意识到方才又越了界,慌忙挣脱开他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方才是、是你主动抱我的。不能扣我的月钱。” 他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无奈点头:“是,算我的。” 这下手足无措的变成了她。夏青鸢红着脸,指了指前面的路:“不早了,去前堂看看,就回去罢。” 然而恰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桥后闪过,抽刀上前一个突刺。陆远迅速把夏青鸢拦在身后,挥刀格挡,两把长刀碰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那人穿黑衣,戴着一个面容狰狞的怪物面具,被挡下一刀后,对方立刻逃跑,两人迅速追上去,那人却消失在了密林里。 “看清楚了吗?” 陆远回头查看她无恙,才开口问。 她点头:“我这就回去画下来。” 陆远收刀回鞘,眉头微蹙:“那人的面具,与井里挖出的死者面具相同。这夏府…恐怕是真有问题。” (十八) 在废弃的夏府遇见刺客之后,夏青鸢迅速回去找出纸笔,把面具的样式形状等细节都画了下来,分毫不差。 陆远在旁边看着,一言未发,等她画完才将纸拿起来:“有没有人同你说过,若你不是个女儿身,凭借这复原案犯容貌的本事,大可以在刑部谋个差事。” “我若不是个女儿身,还能去参加春闱考状元呢。”她嘿嘿一笑,熟练地洗净笔和砚台,小心放回原位。陆远的书房里连文房四宝都是上等货色,徽墨端砚湖州狼毫一应俱全,连镇纸的都是德化窑的白瓷摆件。 他看她摆弄着笔墨,爱不释手的表情,清了清嗓子。 “无需如此客气,以后我不在时,你想画,就来这里。” “那不合适吧…” 她咬了咬唇,抬头期待地看他。 陆远突然脸红,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无妨。你是我…咳,夫人。这府上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处置,无需过问。” “真的么?” 她眼睛更亮,像只黄鼠狼。陆远终于反应过来: “画美人图不行。” “为什么?那徽州墨质量上乘,画细节最是清楚了,我还没试过…” 她说了一半生生咽了下去。因为陆远刚拿起一块墨,单手支着桌子站在她身后, 将墨块在砚池里磨了一磨,蘸了毛笔递给她: “画一个我看看。” “不、不画了。” “不画了?” “不画了不画了。从今以后只画花鸟虫鱼,绝不画人!” (十九) 子时三刻,韩殊府邸。一个黑影顺着屋檐爬下,身形如同流水,从门缝闪进了屋内。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韩殊穿着一件朱红锦袍,发髻半散,正半躺在书房卧榻上批阅文书。黑影走进灯光下,悄无声息。手上拎着一张面具,青面獠牙,阴森可怖。然而拿着面具的是一张素白的手,手上有一道细长的新刀伤。 她在韩殊卧榻前半跪下行礼:“义父。” 韩殊抬了抬眼,从卧榻上起身,黑漆般的长发散下,映衬着锦袍上绣的银线蟒蛇。 左相韩殊,史册中记载其“貌如好女,雌雄莫辨”。而天下人也快忘记,在执掌大权之前,他也曾是皇帝起兵之初的第一位谋臣,只是后来被江左夏郎风头盖过,世人都传颂白衣卿相出山定天下的美谈,却忘了所有谋略的背后也都站着韩殊。 他是帝国的影子,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时候,缓慢扩张自己的版图,直到将所有光芒吞噬,天地霎然俱黑,人们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受伤了?”韩殊伸手抬起她下颌,灯光照亮一张艳如芙蓉的脸。黑衣人是个女子,且是个美人。 “在下无大碍,只是……只是今日在夏府里,撞见了陆远和他的新婚夫人。”黑衣人略偏过头,避开了韩殊的手。 “我此前不是告诫过你么,近日来不可再去夏府,陆远会去查案。” 韩殊毫不惊讶,笑了笑,起身走至书桌前,翻出一个药瓶,不由分说地拿过黑衣人受伤的右手,为她细心上药。男人手劲大,她没有挣脱。眼神里闪过像兔子一般的惊慌,随即又冷静下来:“义父料事如神。是在下莽撞,本该将祸事处理干净。今日被羽翎卫撞见,怕是又要等几日。了。” 韩殊为她敷好药,放下药瓶笑了笑:“不是韩某料事如神,是窈娘你……太过关心手上的任务,忘了留意身边事。那女人可是已故右相夏焱的女儿夏青鸢。重回故地,怎么可能不去夏宅探看。” 被换作窈娘的女子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所以义父昨夜叫我去与陆远比试,是为了确认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夏焱后人。” 他点点头:“夏青鸢当年只是失踪,未见尸首。如今陆远突然回京,皇上授予其高官厚禄,就立马去江都找到了丹青眼。你说……陆远此举是何意?” 黑衣女子行了一礼,低头咬唇,一言不发。韩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哈哈大笑:“窈娘无需担心韩某。你的义父有徒子徒孙满天下,若要连根拔起我这棵大树,也需等些时日。况且……我也要等到亲眼见你有人可依,有家可归,才愿放心辞官,是不是?” 女子眉头紧皱,又重重叩首:“窈娘愿终身不嫁,伴随义父左右。” 灯火闪了一闪,窗外风声又起。韩殊站在窗前沉默了一会,才冷冷开口:“不要说胡话,阿窈。” 女子的眼神恍惚了一瞬。自从她及笄以后,韩殊已经很少再唤她阿窈。那是她被捡到韩府之前的乳名。 “回去罢。夏府的案子……我自会处理。” 窗外下起淅沥小雨,黑衣女行礼之后,又无声离去。 许久,韩殊站在当地一动不动,继而长长叹了一口气。 烛火又闪了闪,滴下一滴烛泪。 (二十) 去夏府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京城,羽翎卫官署内。脸色不大好看的陆远带刀一阵风似地走进衙署大门,身后跟着个瘦小书童,只一双眼大而有神,左顾右盼,手里抱着成山案卷,迈开腿吃力地跟着陆远的步调。 “今日你能来,是因官署中擅画案犯面貌的小子恰回乡探望老母去了。你需谨言慎行,不要惹是非。” 冷不防陆远故意急刹车停下,她一头撞在他后背,撞得鼻子酸痛。夏青鸢捂着鼻子刚要抱怨,却听见陆远面前响起一个轻柔女声:“早啊,陆大人。” 她踮着脚越过陆远肩头张望,看见一个眉眼艳丽的大美人,也穿着羽翎卫制式的军服,腰佩错金长刀。 “早,窈娘。”陆远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两人就礼貌路过。经过夏青鸢时,陆远有意侧身,恰巧挡住了她。 她又向后看了几眼。纵使江都城里美人如云,她也没见过这样美的,连背影都摇曳生姿。 “陆大人,窈娘大人她平日里也在羽翎卫?那又如何能做九千岁的侍卫?” 她强忍好奇,还是没忍住,待到把一摞案卷放到卷宗室后,她终于大着胆子发问。 陆远把她提着后衣领拎到桌凳边坐下,又随手关上了门:“来羽翎卫官署,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除非有令,不问,不言,不看。” 她蹙眉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熟练地打开案卷,开始誊抄起案卷信息。小楷运笔飞快,迅速抄完了第一卷 。 陆远坐在她旁边的长桌一侧批阅案卷,偶尔抬头看一看她。阳光洒在她额前,照亮她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碎发。她低头看案卷时神情专注而决然,眉毛秀丽如远山,找到可用的案卷时两眼笑得弯弯……每个动作都让他想起从前。 陆远看了半晌,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抬起头,他就迅速低下头去,咳了一声:“渴了,倒杯茶。” “自己倒。”她答得干脆。 “算在今日的工钱里。” “好嘞!陆大人您要热的还是凉的,茶沏得浓一些还是淡一些?”她动作麻利得让陆远叹为观止。茶杯递到他手上后,夏青鸢转头要走,陆远停了一下才开口: “查到了么?夏府案件的线索。” “查到了一些。”她闻言一笑,快步拿来案卷,弯腰伏在长桌上,用毛笔圈点那些可能的线索。 “数天前死在夏府井里的人所带的面具,与昨日你我所见的确是极为相似,但细看却又有不同。羽翎卫衙署中那只证物面具,所用的木料是西南所产,颜色深红,雕工朴拙,画法也是西南画工所擅长的‘凹凸画’,原先来自西域,笔法细致。若是在阳光下看,纹路会有流动之感。而昨天所见的那个,虽然有意模仿,但笔法僵硬,是中原所擅长的‘铁线描’。你瞧——” 她拿起纸卷迎着阳光展开,陆远凑近了去看,果然两个面具的纹路有所不同。夏青鸢指点着细节,说得起劲,离他越来越近。他能看见她薄如蝉翼的耳廓与闪动的眼睫。雨夜,古寺,少女闪动的眼睫。他记得她脖颈与锁骨相连,稍靠下的地方,有一颗痣。他突然口渴起来。 “陆大人?”她发现他突然没了声响,回头张望,恰好与她眼神相对。陆远来不及躲闪,只好低头猛烈咳嗽起来: “我知道了,去,再倒一杯茶来。” 罪魁祸首夏青鸢一脸担忧:“陆大人,你最近……身体不大行啊。” “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张面具的出处不同,且是不同的人所制?” 陆远生硬地转移话题。 “对,并且我推测,昨日我们看到的面具,应当是有京城工匠仿制那件证物面具新制。因为它用料是本地木料,且画工粗糙,可以看出画的人心情焦躁急切。”她说得眉飞色舞,陆远也听得频频点头。 “那具被扔在枯井中的是一具女尸,虽然面目模糊不可辨,但从其衣着布料、发饰与指缝残余的上等胭脂仍可判断出,死者应当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子。可京城近日来,并未有哪户人家丢了家眷的传闻。” “或者是…歌妓。” 青鸢皱眉补充,陆远也摇头:“京城所有的伎馆与歌楼也都探访过了,说是无人失踪。” “那么,这两张面具就成了最后线索。” 她拿着两张摹本仔细比对时,陆远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其实,还有一个可疑之处。” 她抬头,陆远喝了口茶: “窈娘。” “窈娘?” 陆远点点头:“我初来羽翎卫时,我们是搭档。” 青鸢哦了一声,莫名其妙觉得心里空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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