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半晌,歪着头看他:“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周礼摸了摸鼻子:“你平日总是独自一人呆着,查案时不要命,受重伤也不在乎。你心里,一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她怔了怔,心中浮现的却是连绵的雪景。一个身形瘦削却气势逼人的男子站在大雪的尽头,找到她,抱起她,带她回家,看她的眼神却总像是隔了千万里的冰雪。 她还是忘不了韩殊。 “是,我是有心结。那又怎么样?以后不要多管闲事来救我。” 她把伤药往桌上一放就走,周礼麻溜地接过,攥在手里,又朝走出门的她喊了一嗓子:“好意我收下了,其他的,我可没答应!” 她带上门走出去,却觉得那一天的阳光照在身上,竟也有一点温暖。 五) 大历十年的冬天,羽翎卫又来了个新人。身材娇小,叽叽喳喳,总是跟在陆远身后。难得的是,素来冷着一张脸的陆远对那女孩却有用不完的耐心,眼睛永远在女孩的身上。 不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陆远新娶的夫人,也是与他有世仇的夏家的女儿。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远爱夏青鸢。 原来,真正的喜欢是藏也藏不住的,而可以忍受、可以割舍、可以忘掉的,或许也没那么喜欢。 想到这一点,她突然心里一轻,眼泪就掉落下来。 那天之后,她变得开朗了许多,连见了周礼都偶尔笑一笑,吓得周礼摸不着头脑,悄悄询问陆远自己是不是大限将至。 她主动找周礼搭档查案子,假扮一对新婚夫妻,去参加一位显宦的家宴,目的是拿到与会名册上某个重要证人的手书。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那夜韩殊也应邀列席,只是坐在纱帐内,她看不见他。更没想到的是,她在和周礼假装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时,韩殊却坐在角落,把那幕假做的真戏看得一清二楚。 周礼那天破天荒地脱下那身破旧军服换上了锦袍,一双含情目顾盼生辉,笑容春风拂面,说话又会讨人欢心,竟夺去了宴会上京城贵胄公子们的风头。他们站在一起时,就是一对璧人。她不知为什么,那天很高兴,多喝了几杯酒,竟然有了几分醉意。 拿到手书后,她索性假装醉酒,倒在周礼怀里,顺势把手书塞进了他的袖笼。周礼当即会意,一把扶住她,直接抱了起来:“夫人喝醉了,属下先行告退。” 她闭着眼假寐,正暗中庆幸大功告成,耳边却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放下她。” 是韩殊。 她没有睁开眼,反而脸更深地朝周礼怀里拱了拱。她相信周礼不会那么听话。若要说京城还有谁敢在九千岁面前不低头,那就只有陆远和周礼这两个从控马镇死牢里被放出来的兵痞。 “扰了九千岁的雅兴,罪该万死。只是夫人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去了。”周礼把夫人两字咬得很重。方才一直戴着幕篱,不知韩殊是不是认出了她。可此案子与韩殊并无关系,就算是认出了,又能怎么样?韩殊不是会自找麻烦的人。 “哦,夫人。” 韩殊在看她。那眼神烫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红了。 “韩某错认了。” 他终于让步,任由周礼抱着她扬长而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再次确信,韩殊一定认出了她。 周礼送她回韩府,如今她住在府里的别院,今日家中仆役睡得早,大门竟然已经落锁。她趁着酒意,要翻墙回去,周礼竟然快她一步,抱着她稳稳落在院内。 从前从不知道,他轻功也如此了得。 “你什么时候练了轻功?” 她诧异。 “一直都会,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他抱着她一路轻捷地进了院门,院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送走周礼,她踉跄着走进了院落,那盏灯晃动了一下,却并未熄灭。 那是韩殊所在的书房。从前她出任务时,常常晚归,归来时就会看见韩殊书房里亮着灯。待她走回自己的卧房时,那盏灯就会熄灭。 她一直不知道,那盏灯是为了等着她而留,还是她自作多情。 然而这一次,她鬼迷心窍似地又多走了两步,从微阖的门缝向里看去。她想看一眼他的样子,哪怕就一眼。 那踏出的一步让她后来后悔了许久。 屋里灯火昏黄,韩殊背对着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里衣,面朝着书房另一侧的墙,墙上挂着一幅肖像。他闭着眼睛,声音沙哑低沉,念着一个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羽衣。” 她不回头地跑了出去,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卧房,只觉得天地俱黑。然而就在她刚离开韩殊的书房门口,男人就停了动作,在烛光中静默许久。 六) 那是她加入羽翎卫之后,最后一次见到韩殊。那夜所见到的秘密她对谁都没有提起,只是逐渐开始留意先皇后与韩殊的旧事。 他们一同去了扬州,那也是韩殊的故里。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关于四柱国在乱世中相逢的话本,说的却都是大历皇帝与皇后之间的儿女情长。 韩殊只是在故事的最初被提起,作为江羽衣与刘玄礼相逢之前的铺垫,潦草交待了一句,说九千岁与先皇后是扬州旧相识。 韩殊身世成谜,人们只知道他出生在扬州,从小混迹于伎馆歌楼,长于弹琴,善察言观色。因容貌阴柔,常被误会为伎馆里的倌人。江羽衣从河神庙逃出来之后,混迹扬州卖艺,两人常在街头相逢,后来成了莫逆之交。 乱世里,相貌姣好却出身寒微的男女,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窈娘想象不出他们年少时的样子,只觉得心中痛楚。 韩殊十八岁时,当时还是草莽军痞的刘玄礼来到扬州,与江羽衣一见钟情。那之后,两人之间的故事里就再也没有了韩殊。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先皇后的故事里,是在穆庆三十年的狼牙山战场上,漠北军在山下与北帐可汗对战,大营却被攻陷,江羽衣难产而死,小公主失踪。 刘玄礼、陆停渊、夏焱、韩殊。她有那么多曾经并肩作战的挚友与爱人,却没有一个赶得及回去救她。 话本里写,皇帝悲痛欲绝,不能为皇后操持后事。是韩殊替她起坟,按照她从前的愿望,将她埋葬在了狼牙山上。 那一段故事,她曾在扬州的茶坊酒肆里一遍遍地听,听完了总是沉默。 七) 从滇南回去后,她对周礼的态度转变了许多。得知他曾是自己的搭档,在百花杀培养杀手的那座幽深山谷里,她曾经有许多搭档,但后来都死了。 但周礼居然活着,还百般曲折地回到了她身边,让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也觉得新鲜。 是不同于以往的一种感情。像三月三京城郊外解冻的春河、正月里燃放的河灯与烟花,像城北点心铺里新出的樱桃酪,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太过轻盈,太过温暖的东西。 她想要慢慢地试探,所幸周礼也并不着急。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也是个独自一人也能过得有声有色的人。如今不是他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 窈娘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八) 新帝登基之后,每年的十月,窈娘都会去漠北狼牙山一段时间,山上有两个并列的墓碑,一个旧一些,刻着先皇后的名讳,规模也更华丽。稍远一些的地方有座更简朴的墓,墓上连名字都没有,只刻着一朵小小的缠枝莲花纹,那曾经是韩殊的家徽。 曾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九千岁,如今已被世人所遗忘,被史书归为“权奸”,历数其恶行。 她也未曾知道,当年韩殊曾与其他四人立下过怎样的誓言,能让他愿意在夏焱和陆停渊身死之后,继续潜伏在冰山之下多年,直到将所有罪人都一起送进地狱。 而那时,他已在地狱里走了太久,再也洗不掉身上的污秽。 “义父。” 她靠在墓碑上,喃喃自语。 “京城今日也下雪了,你在那里还冷吗?” 她掏出一壶酒,浇在墓碑前。风雪吹过墓碑,露出雪地下的青草。许久之后,她终于站起身,骑马向山下走去。 天地辽阔,她心中忽地想起当年的一件旧事,那天也是个雪天。韩殊照旧在天香阁议事,她也照旧在楼门伫立,等着送他回府。 那天是年节,路上渐渐地亮起朱红的灯盏,家家户户都忙着赶路回家,与亲人团圆。天色将暗时,她终于见到韩殊朝着门口走来。 万家烟火在他身后,歌楼里通明的灯盏照着他,却照不亮他幽深的一双眼睛。 她有些着急,顾不上繁缛礼节,跑上台阶去扶住了韩殊。 他知道是她,反常地没有推开,而是趁着酒意,把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肩上,两人互相依偎着走下台阶,任凭雪花落了一身。 “窈娘。” 北风中,有细雪落下。 “年节已过,今日起,是大历十一年了。” “是。” “我竟又苟活了一年。” “义父还要活许多年,看阿窈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我不想见你子孙满堂。” 他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眼神却是认真的痛苦:“世间没人配娶我的阿窈。”
第12章 番外•榴花红(滇南王 & 梧凤) 一) 做了皇帝之后,刘退之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偷跑出宫去听话本。 刘退之听话本时一向八卦,偶尔听到讲陆远和夏青鸢的本子还会赏说书人几个金锞,若是这本子里还有几个荤段子,还要抄录下来回去绘声绘色地讲给梧凤听。 终于某天,他听到了写自己的段子,对当年他在京城流连花丛的故事大书特书,对于他与梧凤皇后的事却只有寥寥数语,听得台下吃茶的人都纷纷摇头,感叹大历朝的皇帝论痴情还是要看先皇,可惜了凤将军,想必是为了社稷江山安定,才忍痛嫁了草包皇帝,两人看着就貌合神离云云。刘退之当即摔了个茶杯,没有气度地拂袖而去。 没有气度的草包皇帝刘退之回了宫,就四处找皇后。内侍却告诉他皇后一早就去南大营练兵去了,于是刘退之就在书房批奏折,灯火通明地等到三更,才听到宫门外喧哗,知道是梧凤回来了。 刘退之撑着脸,眼皮上下打架之时,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她或许一直未曾发现,只要是她所在之处,总是灯火喧哗,明亮无比。 那是他所留恋的人间。 那喧哗声一直顺着走廊过来,渐渐地只剩下女子的脚步声,想必是内侍已与人通报他在书房的消息。 哗啦一声,门被拉开。梧凤笑眯眯地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三分歉意:“陛下,听说您白日里四处找我呢?不是早就说了,今天去南大营练兵?说起南大营,今年新招的羽翎卫可真不错,颇有几个武艺高强的,我去切磋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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