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大帐中,他沉默了一瞬,最终说了声好。 第二日,大雪深数尺,天地俱白。 滇南军队逶迤数里,浩浩荡荡地开赴江都城。城头上扬着赤色的军旗,那是虎贲骑的标志。 终于,滇南军队停在了城门前,只要眼前的城门打开,天下便唾手可得。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少年一步步走上城头,向下俯瞰。城下站着他的父亲与诸位兄弟,黑衣黑甲,龙行虎步,而他却文弱寡言,拄着拐杖,与剽悍勇武的滇南军截然不同。 就算是隔着风雪与数丈高的城墙,他也看得见父兄轻蔑的眼神。刘退之的心仅刺痛了一瞬,就恢复了麻木。 “父王。” 他突然朝城楼之下大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抬起头。 “城内有埋伏,不可进城!” 他又喊了一声。左右的虎贲骑举起弓箭,悉数指着他。 他浑然不惧,风雪中,分明看见滇南军中起了骚动。接着,他看见长兄举起了手里的弓弩,箭尖直指他的心脏。 进一步,退一步,他都是叛徒。可他终究不能负了无辜的滇南士兵,对眼前的陷阱视而不见。刘退之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如此也算死得其所。 箭风呼啸,他忽地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扑倒在地,身上却并未有被贯穿的剧痛。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梧凤那双清澈的眼,正对他怒目而视。 “你疯了?!” 两人同时吼出了声,接着刘退之才看见梧凤右肩上插着的箭镞,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肩甲。 这个疯子,竟然会为他挡箭。 此时楼下杀声震天。就在方才滇南军射杀他的一瞬,陆停渊下令守城,万只浸过火油的箭射向城下,城下全是滇南王军的哭喊与惨叫。城楼上激战正酣,早已无人再去关心他的死活。 人间地狱。 刘退之咬牙坐起,却被身上的人死死拽着。 “你要去哪?” 她忍着痛问他,依旧是那双让他不敢直视的双眼。 他脸上手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守城军的,还是他身上的。刘退之沉思片刻,抬手扛起负伤的梧凤,扶着城墙,在乱军之中跌跌撞撞地穿行,终于找到一处有遮挡的城垛。她失血过多,已经意识不清,但依旧死死抓着他衣袖。 刘退之咬牙,拔下了她肩上的箭镞。她一声不吭,只是皱了皱眉。他又撕下衣袖做布条,伸手去脱她的铠甲。 “不要。” 她气若游丝,伸手拦住他。 “不包扎,你会死。” 他眼角血红,甩开她的手,用力将她的铠甲脱下来,用自己的外袍罩着她,又一点点地揭开被血染红的里衣。 风雪与火焰中,无人注意到角落里正在包扎伤员的刘退之,更没人看见他如遭雷击般慌乱的眼神。 “你、你是女人?” 他声音极低,被烫了一下似地收回了手,又拿起布条,咬着牙开口: “得罪。” 她咬着唇不发一言,看着他沉默而迅速地包扎着她的伤口,额角发丝散乱垂下,一双狭长的凤眼,眼里思绪复杂。 “殿下,方才在城楼上,你也不想死,是不是?” 她忽然开口,嘴角居然带着笑。 刘退之像看疯子一般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殿下方才朝滇南王喊话,还是存了一丝念想,以为滇南大军五万、将领十余人,皆是你的手足兄弟,总有一人信你。” 他包扎的手慢了一些,细雪簌簌落下。城外喊杀声渐渐弱下去,想必是滇南军已经溃退,再无回天之力。 “其实,让殿下上城楼这步棋,也是陆将军算好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 “他允许你留在虎贲骑大营,让你看见城中的情况,就是料定你心中仍有滇南,一定会在城头劝阻滇南王。” “他也知道滇南王必不听我劝阻,也必会杀我。” 刘退之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同时系紧布条,打了一个结,手指从她肩后掠过,停顿了片刻。 “而只要滇南军的箭射向城头使臣,便是亲手撕毁合约,不信不义。虎贲骑此时开战,便是师出有名。” 他额角发丝垂下,眼神冰凉。 “是。” 她闭上眼,嘴角依旧带着笑:“滇南军从无诚意议和,虎贲骑也在利用殿下。” “不对。” 他凝神看她:“既然如此,方才我就该被射死。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陆将军说,要你活着。” 她说完最后这句话,就昏了过去。他迅速扶着她倒下的身子,才发现她额头烫得厉害。刘退之的黯淡的眼神里难得发出狠厉的光,一把将她背起,在一地伤军中蹒跚前行,拼命将他带下城头。 “你们虎贲骑,都如此相信那个姓陆的吗?” 天边外一声雁鸣,不远处的城垛边,陆停渊看着这一幕,眼里发出讶异又惊喜的光。 夜晚,中军大帐内。陆停渊坐在正中,看着刘退之浑身血污,一步步走近大帐,却被拦在门口。 “放他进来。” 陆停渊抬手,众兵将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抛弃的滇南使臣亡命徒般一瘸一拐地走进帐中,站在陆停渊面前。 “陆将军。” 刘退之抬眼,看着不动如山的男人,半跪下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开口:“吾甘为虎贲骑俘虏,只求陆将军……医治梧凤。” 陆停渊沉默地看着那腰板挺直的少年,良久,才轻声答:“允。” 大帐里立刻有人提着药箱走出来,刘退之突然迟疑片刻,又补了一句:“药、药给我就好。” “给他。” 陆停渊抬了抬手。 少年接过药,连道谢都忘了说,迅速走出去,几次险些跌倒。 “将军,留着他不会有祸患吗?” 待刘退之走远,副将才走上去问陆停渊。 “凤儿是个好孩子。” 陆停渊眼角带笑,喝了一口茶,答非所问地喃喃自语。 “今年的江都城太冷。有火可暖时,便多留一时罢。” 四) 江都十二月,虎贲骑营里人人皆知,那个叫梧凤的卫兵多了个小跟班。 刘退之每天都拄着拐杖,往来于将军大营与梧凤的营帐之间,有时是去拿药,有时是去领粮饷和水。 大战已毕,滇南军一溃千里,已经开始拔营撤离江都。城外观望的杂军也已陆续投靠大历,天下将定。虎贲骑也在整理行装,等待新的军令。百废待兴时,没人有精力去顾及一个败军俘虏的死活。 哗啦,帐帘掀开,刘退之弯腰俯身,将熬好的汤药与饭食送进帐中,就迅速退了出去。然而眼角余光还是看见了正在换衣服的梧凤。 油灯光芒微亮,美人发丝拂过肩头,她眉头微蹙,咬着换下的布条,将紧绷的白布一圈一圈地绕在前胸。 他急匆匆地放下帘帐,心中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她总是这样不设防,不知是不拿自己当女人,还是不拿他当男人。 “殿、殿下,请进帐片刻。” 她请了清嗓子:“有话同你说。” 他整理了一下早已破旧脏污的外袍,低头进了营帐。看见她端正坐在草席上,佩剑放在一边,像是特意洗过脸,比平时更光彩照人一些。 果然是美人。他没来由地心里浮现这样一个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几日,多谢殿下照拂,梧凤得以活命。” 她低头行礼,他一动未动。 “无需谢我,一命还一命罢了。” 他嘴角动了动,却只说了这句淡漠的话。 “殿下要走了,是吗?” 她行礼后,却没再抬眼,只是低头问他。 “是。” 刘退之笑了笑:“听闻滇南此战伤亡惨重,无人主理政事。” 他攥紧了衣袍下摆,较劲似地按捺着其他情绪。“况且虎贲骑营也不是久留之地。” “好,我去送你。” 她拿起佩剑,起身的一瞬间扯到了伤口,眉头一皱。他立刻伸出手去扶她,两人撞在一起,夜里换药时呼吸咫尺的暧昧又浮现在眼前。 “说了伤势还需静养,你逞什么强。” 他话说出了口,才觉得这句责备太过亲近,率先红了耳朵。 她却毫不在意地抓着他手臂站稳,抬头明媚一笑:“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送一程又如何。” 那双澄澈的眼看进他眼里,刘退之听见沉寂已久的心中有异样的响声,是冰河解冻,滔滔春水一泻千里。 江都城外,青草萋萋。 “殿下,那日在城头,你恐怕也算准了滇南军会射杀你吧。” 她对他开口。 刘退之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与赞许,才抬眼看她:“是。” “我原本就存着死志,被杀了,也不过是求仁得仁。” 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转头望向狼藉遍地的战场,有百姓拖家带口,在城外燃起祭祀死者的纸钱。也有僧人做法事,超度亡魂的声音回荡在青天之上。 他静默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摸向她的脸。梧凤下意识退后一步,又咬唇站定,眼里闪着光。刘退之笑了笑,故意弹了她脑门一下。她恼羞成怒地瞪他,却看见刘退之眼里的情绪,一时愣住。 他将她的头发撩到耳后,手指又顺着耳垂拂过,停在耳根,缓缓收回了手。 “后悔救我了?” “梧凤遵军令行事,问心无愧。” 她犹疑了一会,才如此回答,眼看着刘退之原本闪亮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好。” 他点头:“我知道了。” 他最后一次深深看她一眼,就翻身上马,朝郊外远处的官道走去。 走了几步,她才喊住了他:“殿下。” 他停了马,却没有回头。 “若有一日天下太平,可否去滇南见你?”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白衣在风中猎猎飞扬,一双凤目顾盼流光。 “好。我等你来。” 五) 两年后,梧凤从守卫一路拼杀,成了传闻中功名仅次于陆停渊的“凤将军”,大历军队也势如破竹,攻下一城又一城,直逼漠北。 仅剩狼牙山最后一仗,天下就会太平。 然而她却未曾想过,那些曾与她一同浴血奋战的同袍,会被悉数埋葬在天亮前的永夜之中。 狼牙山一战,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带着比她年纪更小的余兵冲出重围,才得知虎贲骑的主力中了埋伏,被悉数斩杀于狼牙山下,无一幸免。而就在同时,刘玄礼于京城登基,定国号为大历,大赦天下。陆停渊被封镇国将军,征调去漠南,书信不通,生死未卜。此刻,她才想起陆停渊曾经叮嘱她的那句话:“虎贲骑,乱世则出,太平则隐。” 如今漠北已定,天下将一,天子赏赐数万,却独独将虎贲骑派到山穷水尽之处,又恰巧遭遇埋伏。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悬崖绝壁间,她身后是最后的虎贲骑二十余人,非残即伤。面前是天地茫茫,无处可退。她静默许久,突然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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