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脱口而出,语如寒冰,“你叫她什么?” 严澄畏缩了一下,“霜姐姐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仍是努力贯彻着虞凝霜的教导。 “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严澄觉得霜姐姐说得可有道理了。 确实,她们二人情如姐弟就够了。 而且霜姐姐非常体贴,将母亲也带上了! 她亲口说:“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她虽不再是我的婆母,却仍是我敬爱的长辈。你们若是想来看我,我自是欢迎。我也会一直惦记你们的,四时八节,音书不断;三节两寿,嘉礼不绝。” 严澄觉得这非常好啊!没有问题! 虽然严澄还是难免为了霜姐姐和阿兄和离而伤心,但是霜姐姐也安慰他了,还告诉他,“霜姐姐希望你以后成亲,娶的是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不是什么父辈约定,也不是什么为母冲喜。” 数年之后,在严澄真的迎娶了心爱的未婚妻那一日,他仍记得虞凝霜说的每一句话。 “那些东西都靠不住,难长久。只有你二人的真心,才能踏平山海,比肩日月。” 然而,此时的严澄,只是一个心思单纯、不通风月的孩子,也是虞凝霜的超级迷弟。 于是,他没注意到兄长越来越冷沉的面色,反而将虞凝霜和他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已经恢复的语言能力,忽然就有了绝佳的用武之地。 他讲得条分缕析,明明白白,连虞凝霜的一些语气和常用词都模仿到位。 直到最后,将姐弟二人得出的最重要结论——“霜姐姐说,阿兄你是多余的”也完美传达出来,严澄才终于从紧握的拳头、额角的青筋,还有一瞬殷红的眼眶感知到了兄长的惊怒。 严澄嚅嗫着,找了个理由便跑了。 只剩楚雁君长叹一声。 知子莫若母,她拍了拍严铄的手,笨拙地试图宽慰自己马上要落泪的大儿子。 见严铄毫无反应,眼仁都不动一下,周身坚如寒冰雕成的塑像,楚雁君只能无奈劝道。 “霜娘现在今非昔比,在宫中当着女官,自家又有产业。你、你且管管福寿郎,让他莫再去叨扰人家,莫挡了人家的前程和……” 严铄终于抬头看向母亲。 然而,温柔的母亲无视他近乎祈求的目光,还是果断地挑明了那个严铄不愿面对的事实—— “……和姻缘。”
第135章 怼人了、三人斗诗 弟弟多次出门去找虞凝霜, 严铄怎么可能不知情? 早在第一次时,深觉此举不妥的宋嬷嬷就曾来禀。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严铄回忆。他说担心若是阻止严澄,会激的他神思翻涌, 旧疾复发,于是只说“随他去便是。” 其实严铄心知肚明,他放任严澄所为,不过是在卑劣地利用弟弟。 利用弟弟的天真和虞凝霜给他的宠溺,来维系着自己和虞凝霜之间那细若游丝的联系。 可现在……就连这最后的联系,也要断掉了。 此时,再看着眼前的朝臣们, 严铄忽地被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慌击中要害。 虞凝霜年轻貌美, 有身份, 又有家资。 而本朝民风开明, 妇人再嫁、甚至三嫁都是常事。 很快,求娶之人, 便会踏破虞家小院的门槛。 且虞凝霜的身份极其特殊, 无论是富贵的平民人家,还是偏殿中这些末流的官吏, 与她都算是良配, 可堪说合。 还有谁呢? 严铄陷入自虐一般的记忆搜寻当中。 还比如那个狗熊一样, 举止傻里傻气的谢小侯爷;比如那个狐狸一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姜小行头。 严铄兀自在思绪的泥潭中挣扎,那三位朝臣倒是吃饱喝足, 禁不住卖弄文墨, 玩起了斗诗的游戏。 他们以“柑橘”为题, 每人轮流吟诵诗句。 若真是由高材文士来玩这样游戏,是该即兴创作的, 七步成诗,一挥而就,赢得满堂喝彩。 但这三位皆不过弱冠年纪,同是承袭家中蒙荫做了小官,根本没有真正寒窗苦读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水平,实属又菜又爱玩。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不现场作诗,而是窃前人之慧,颂已成的诗句。 唯一的限制,是不可犯题,即是不可明晃晃出现“柑橘”二字。 只犯一字尚可,莫要两字连犯便是。 这便颇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了——诗词用语简洁,柑橘二字连出本来就不太可能。 可以说,九成以上吟咏柑橘的诗句都是只取了一个字的。 这限制规则加的,和没加一样。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 “江陵橘似珠,宜城酒如饧。” …… 悠悠扬扬的背诵声中,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难度极低,但是自得其乐。 因为不可犯题,而以洞庭代指柑橘又是常事,因此三人念来颂去,“洞庭”倒是成为了最常出现的词语。 “二年洞庭秋,香雾长噀手。” “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 严铄茫然若失地在一旁听着。 他倒不是故意去偷听的,只是自从严澄传达了“霜姐姐说,阿兄是多余的”之后,他近日忧凄不止,举止之间,犹如失魂丧魄。 世间万声,于他而言如秋风过耳,万物也只如云烟过眼,毫无意义,了无痕迹。 看了也就看了,听了也就听了。 唯一会触动他神思的,便是任何和虞凝霜有关系的事情。 因此提起洞庭,严铄倒是想起之前听虞凝霜说起过这个话题。 那是在他们成亲刚满一月之时,虞凝霜在和仆妇们说洞庭龙女和柳毅的故事。 那个传奇故事中,其实也有橘树出场。 洞庭之阴生长的大橘树,正是柳毅前往龙宫的法门。他敲树三声,便有龙宫使者来接。 如今,严铄想起虞凝霜讲起这个故事时的鄙夷,还有那一句轻快欢乐的“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不禁哑然苦笑。 原来一切在最初已有预兆。 亏他那时还茫然不自知,只顾着防备虞凝霜,却没想到人家从早就打着与他决绝和离的主意。 自己实在是可笑至极。 严铄耳边还是一声声诗句,洞庭洞庭洞庭…… 这遣词上有些无聊的重复,忽然被一句“吴姬三日手犹香”打破。 “岑大人此句精妙啊!” “以吴姬的‘吴’字点明柑橘产地,而不是用‘洞庭’,实在是别有意趣。” 那位岑大人则谦虚一笑,只拱手道“谬赞谬赞。” 仿佛这苏轼的名句是因他才被成就。 “岑某只是觉得这洞庭饐既然是一位年轻娘子所做,那此句用在此情此景下,便甚为妥帖呀。” 另外两人忙搭腔,这个说“意境极佳”,那个说“确实如此”。 然而严铄深深蹙起眉尖,猛然转头,第一次正视那三个人。 吴姬压酒劝客尝。 吴姬缓舞留君醉。 诗词中出现“吴姬”这个意象的时候,十句中有八句是在献舞劝酒,剩下两句则在抱瑟吹笛。 这是美人娇娘的代称,念出来便是绵言细语的缱绻。 诗人不厌其烦地写她们的小垂手,写她们的脸红娇,写她们烟波回首,酒晕无端上玉肌。 与之相比,“吴姬三日手犹香”此句已经很是收敛,并没用过于露骨的字眼。 只有一点勾人的余音不绝,仿佛正是那双刚剥了新橘的纤手,在霏霏香雾中若隐若现。 无论如何,这样一句诗之后提到虞凝霜,始终是轻率放荡的。 严铄初次见虞凝霜之时,她也是被人以一句苏轼的回文诗“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调戏。 而在此时这个瞬间,在这个距金雀楼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一年的瞬间,在看到那三个朝臣自以为风流文雅的笑脸的瞬间…… 严铄忽然理解了虞凝霜。 理解了他当时曾经漠然视之、甚至是冷眼相待的,虞凝霜的一些行为—— 如果她不强迫自己去咄咄逼人,去汹汹凌人,如果她不为了自己的利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么,那一副娇美丰润的皮囊,早就要被吸食殆尽。 无论是一个贫穷的皂吏之女,还是太后娘娘亲自点进宫的女官。 无论是在金雀楼中被寂寂无名的卢三郎骚扰,还是在这待漏院中被有品有级的朝臣畅想。 对虞凝霜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然而对严铄来说,这是不一样的。 此时他的心境和抓捕齐三郎时,已经截然不同——他不是因有人违法乱纪、寡廉鲜耻而感到愤怒,而是为虞凝霜感到愤怒。 三人的斗诗还在继续。 这一次,是一句“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严铄终于不再冷眼旁观。 那一份愤怒,让严铄在和离之后,才真正地向虞凝霜走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他也迈步,往那三位朝臣走近一步。 “此句不妥。” 严铄朗声道,引得那三人惊诧回头,也吸引周围或坐或站的朝臣们纷纷看来。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无波无澜,冷冷清清。 “诸位但凡想想此诗最后一句,都应知晓这绝非是能在朝殿上,夸耀着吟诵出来的句子。” 斗诗三人组霎时脸色尴尬不已。 白乐天的这一首《轻肥》,通篇描写天子宠臣的奢靡生活,以华丽的辞藻将九酝、将八珍、将洞庭橘和天池鳞铺陈罗列开来。 然而,最后却笔锋一转,坠落千丈,决绝而直白地留下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若是没有人指出还好,可一旦被严铄这样不讲情面地指摘出来,那么不顾江南枯骨,而拥着轻裘、骑着肥马纵情享乐之人,就微妙地和这三位吃了美食就开始舞文弄墨的朝臣重叠到了一起。 尤其是去岁,确实也是大旱…… 而今年已经入夏,雨水虽较之充沛一些,可旱情仍未真正得到缓解。 因此,这三位朝官怎么可能不尴尬中透露着惶恐,惶恐中掺杂着埋怨? 他们只是随口玩乐,居然被人抓了这么一个错处,一下子就被架了起来! 问题是对方义正辞严,而此事可大可小,他们还真就不能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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