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被买来做女使,总要发挥一点自己的作用。否则改天再被发卖了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谷晓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娘子,要不我给您唱一首曲儿罢?” “好啊。” 虞凝霜微怔,随后懒懒地答,含着笑看透并接纳了她的不安。 谷晓星清了清嗓子。 虽然胡琴也被大伯一遭卖了,但幸亏她嗓子好,清唱也可。 想着那句“芳名留汗青”的出处,她起势,唱起一段《赶厥胡渭州》(2)。 金戈铁马的选段,由稚嫩的少女声唱起来却别有风致。 一时间,院里的人都沉迷在这悠悠吟唱中。 一曲唱毕,武三娘率先叫好。 “晓星儿唱得还真不错!跟我当年差不多!” 卜婆婆呸出一嘴瓜子壳儿,“三娘耶!可别现眼了!你当年是唱艳段的!” “艳段怎么了?艳段最好听,又挣钱!” 武三娘不服,竹筒饭也不管了,煞有介事自火架后翩翩移出几步莲步来,与虞凝霜请缨。 “娘子,我也唱一段!” 卜婆婆明显是平日就和武三娘拌嘴拌惯了,对方说一句她噎一句。 “别别别!竟唱些艳段,待污了娘子耳朵。” 而武三娘掐着腰,飒飒回嘴,“娘子也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 她朝虞凝霜飞个媚眼,荤素不忌地逗乐。 “那新婚夜摇床摇得都飞起了!” 众人哄笑。 连虞凝霜都没心没肺地,在那藤椅上笑得仰倒。 一是她不在乎这些荤话,二是实在气氛太好—— 晴朗的傍晚,浓荫小院里架着火架,烤着烧烤,浓郁肉香和清冽竹香交融,而她身边所有人都在笑。 谷晓星含羞低着头笑,蔡厨娘以扇掩着面笑,其他仆妇们则是互相推搡着哈哈大笑。 身侧粉颊,天边绯霞,此时人间好盛夏。 武三娘笑止了,也觉得自己略唐突,毕竟还有谷晓星这小丫头呢!便尽力憋住笑找补。 “也有不艳的!也有不艳的!娘子且等我想想啊……” 说是要唱,可二三十年过去了,嗓子和脑瓜早被生计磨锈了,武三娘还真就记不得许多。 她想了半天,才咿咿呀呀唱起一段《柳毅遇龙女》。 这是前朝流传下的最脍炙人口的传奇,讲洞庭龙女龙三娘嫁到泾水龙宫,却被夫家虐待,于是请偶遇的凡人柳毅传信回娘家。 龙女暴怒的叔父去营救侄女,后来龙女得救,报恩嫁于柳毅(3)。 美丽而高贵的龙女落了难,被落榜的平凡书生搭救。哪怕书生此后数度娶妻生子,仍对他念念不忘。 故事的最后,书生不仅娶得龙女,还同享了她的万年寿数,坐拥仙境宫阙,永葆青春年少……也不知是戳中了什么人的心思,总之百十年间,这个故事流传甚广,经久不衰。 故事的版本也多如牛毛,但肯定没有一个版本像武三娘唱得这样荒腔走板。 她不仅走调,还总忘词,最后干脆随口改词瞎唱硬唱。艺术性虽不强,观赏性却极佳,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武三娘可算唱完,自己也累个够呛,仍不忘吐槽。 “你们猜我怎么就记得这一段?因为当年学的时候哇我就翻来覆去想不明白——这龙女,她都龙女了?啊?!龙女啊!怎么还会被夫家欺负成那个样子?” 白婶子正从卜婆婆那儿抢瓜子的手一顿,低声道:“可能是……因她嫁的也是个小龙?是个厉害的。” “那他们不还是一样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就像我跟我那死鬼,都是挑水砍柴的!也是一样的呀!可他要是敢动我一下?你瞧瞧我不撕碎了他!” 武三娘手上照着虞凝霜的要求,万分谨慎地翻动那些竹筒,口中吐出的话却愈见激烈。 “就这,那龙女还跟我一样叫三娘呢。我嫌晦气可别来挨我!” “从前,也想着当个仙女儿啊龙女儿的,可自学了这出戏,倒是不想了,原来天上地下,哦,连那腌臜海里都是一样的。” 卜婆婆似看得最开,在一边神来之笔地总结。 “可不,都是一样的。” 她拍拍身上瓜子壳儿,语气淡淡,“这故事么,和我幺妹一样。她也是被她男人打,也是托人传话回家。” 卜婆婆继续拍,像是要拍掉经年落在自己身上的尘屑。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和龙女的故事也不一样。” 白婶子便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我家里没管她。” 虞凝霜闭目听着她们说话,心头千百种滋味拼不出一句话,便也不搭话,直到忽听到白婶子开腔问她。 “娘子,您说那龙女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虞凝霜哼笑,细眉如镰。 “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 严铄拐过垂花厅往后罩房来,正好听见虞凝霜这句,脚下不由一滞。
第30章 竹筒饭、店铺起名 虞凝霜的一句话, 如同水滴入油锅,炸得三个仆妇连着蔡厨娘一同吵闹着辩驳起来。 “神仙也和离啊?” “凡人都和离呢,神仙怎的不能离?” “也是哦。” “泾河龙太子不答应咋办?” “那龙女就争点气, 她没有法力吗?不如就把他……”武三娘手比成刀,在脖子间一划。 “……嘎!” 卜婆婆闻言笑骂:“要死要死!好你个乞贫婆!你瞧你到底瞎说,污了娘子耳朵。” “娘子和阿郎恩爱着呢!”武三娘自以为很有道理,“这些什么和离啊没边儿的话,我说就说了,可与他们却没干系。” 怎么没干系? 虞凝霜偷偷在心里笑,她可是天天盼着和离呢! 想起这一点, 虞凝霜便瞬间意兴盎然。 她找个由头将谷晓星打发到库房去, 趁那纯洁的孩子一走, 便眉目飞舞地闹腾起来, “武婶子,再唱一个!” 她喊:“再唱个艳的!我爱听!” 话音落地, 又激起众人一顿嬉笑, 可转眼虞凝霜就见她们勃然变了脸色,纷纷低头, 手慌脚乱地穷忙活起来—— 比如武三娘聚精会神看着那竹筒, 恨不得把脸埋到烤架上一起烤; 而卜婆婆这样赶巧手中没活儿的, 居然“嘎嘣”一声弯下老腰,开始一颗颗捡地上的瓜子壳。好似完全遗忘了她腰伤前几日刚好,也遗忘了世上有“扫帚”这种东西存在。 虞凝霜扭头, 果然, 见严铄带着陈小豆缓步走来。 没意思。 兴致被打断, 虞凝霜也一下子懈惰下去。 她也不起身,只装模作样地柔声招呼。 “夫君, 你回来啦?今日公务可繁忙?” 因看向自己这边,她迎上了将堕的夕光,双眸轻睐之间,那细微的不耐被严铄捕捉。 心悸之前,严铄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因为此时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他从未在这座宅子见过的奇异景象—— 那些面对他时,除了小心恭谨再无其他表情的仆妇们,正自在地笑闹着。 五个妇人,有老有少,或着锦衣,或穿棉衫,在这一方小院中同时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一来,便如阴云遮东曦,明珠沉西海,那些天然的、灿烂的光亮尽数消失不见了。 明明他才是这一家之主,然此时此刻,严铄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误入逍遥桃花源的不速之客。 严铄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过来了。 明日七月十九,是该给虞凝霜“月钱”的日子。 他今日便去外面换了银钱,这样就免于过中馈的账,让李嬷嬷等瞧出端倪。 既已换好,等着见面时给虞凝霜就是。可严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对方收到钱时愉快的模样,一回到严宅,他便来寻虞凝霜。 没想到,正好听见她一句“和离”。 本是自己提出的条件,此时再听,竟凌凌刺耳。 过了几息,严铄才反应过来虞凝霜并非在说他们,而是在说柳毅龙女的故事。 可转瞬之间,院子里话题的走向就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他驻足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直到听虞凝霜一句“唱个艳的!”,严铄才不得不重新迈步,阻止这场荒唐。 她每天在宅子里就听这个?! 没由来地生气,他执意打断了虞凝霜的乐趣。 再看那人,也不羞也不恼,仍懒懒散散伏在藤椅上。 洞庭龙女整日见不到夫君,独守空闺,以致蛾脸不舒,巾袖无光。 虞凝霜也几乎整日见不到夫君,倒是截然相反,总是喜笑盈腮。 被树叶剪碎的阳光如金箔,撒在那织了祥云暗纹的衣眉上,将她妆点如一张纤长而盈透的花笺。 那花笺上应是一场宴饮的甘美邀请,或是几句提笔吟咏的恬淡风月,不知从何处来,翩然飘落到深山中的静潭,漾起粼粼涟漪。 严铄又生不起气了。 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积威又深,仆妇们都当他恼怒了,无不为刚才的暴言胆战心惊。 “没想到严大人会到这后厨来。” 还是并不受严府太多约束的蔡厨娘胆儿大,朝着严铄赔笑。 “我们瞎闹,搅扰大人了。” “无妨。你们自便。” 严铄朝蔡厨娘道,寒玉雕的眼仁转而凝在另一人身上。 在不由自主被吸引和神思清明去抵抗的过程中,他的睫羽不住地颤,仿佛一声声破碎的叹息。 “回屋去。与你算账。” 天天数着日历的虞凝霜马上会意,欣喜得几乎是蹦下了藤椅,如一片锦霞扑过来,狭着严铄远去。 不明所以的仆妇们却为严铄的话浮想联翩,欣慰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看热闹。 “呦呦呦,阿郎是听了娘子的话吃味了?还算账,怎么算?在哪算?” “哈哈哈哈你这贼婆子最不知羞!” “大白天的啧啧。” “年少夫妻嘛,都是这样的。” 几人叽里呱啦又闹开,卜婆婆一肘拐到武三娘身上。 “你现在唱罢,现在唱应景。” 她重新磕起了瓜子,手稳得很,“其实老娘也爱听。” 唱淫词艳曲,武三娘还真是专业的。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吭哧瘪肚,而是张口就来。乱玉钗横,寒褰绣幌,旖旎的词儿一句接着一句,乘着香远益清的竹香悠悠扬扬往外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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