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就如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样,这唱词也难度东厢房门,更难度其中二人各不相谋的心门。 仆妇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虞凝霜和严铄是真的在算账。 除了事前说好,每月折给虞凝霜的三十七贯月钱,这些日子她里里外外又有些额外花销。 比如李嬷嬷常陪她外出,虞凝霜便买了一把雕工精美的竹篦送她,又夸她头发乌浓,一定要好好保养,哄得李嬷嬷抚着鬓发笑得合不拢嘴。 礼轻情意重,只是那礼再轻,也是虞凝霜作为严家娘子花出去的,严铄必须给她报销。 还有什么严铄吃的她的话梅、她给楚雁君买来把玩的丝绦…… 总之这一桩桩、一件件,虞凝霜早在自己的小册子里全部记录下来,又事无巨细和严铄一一言明。 严铄看她认真地划账,发现她那手字虽然不敢恭维,算术却极准极快。 她完全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心中自有章程,眼珠微转的瞬息就得出答案,好像国子监算学馆的学生都比她不得,就闺阁女子来说实属难得。 确实是行商的好材料。 出身清贫却识文断字、厨艺高超……虞凝霜身上有一些瑰奇的特质,常让严铄看不清、猜不透。 有时它们甚至是同时存在的对立特质。温柔耐心,却又能当街打人;锱铢必较,却在某些地方又没由来的大方。 就比如现在,虞凝霜又核了一遍帐,道,“给福寿郎买的两回果子算我的心意,就不算你账上了。” 她最后宣判,“算好了!你再给我两贯五十五文就成。” 严铄便问:“没有遗漏?” 其问,并无深意。 他只是意识到虞凝霜安静算账的时候,他就能安静地注视着她,于是心不由主地想将这时光拖长。 岂料虞凝霜做贼心虚,眼睛忽闪着不打自招。 “呃,我是支使了几回卜大郎他们替我跑腿,是我占你家便宜了。那我把劳务费给你算上?” 严铄:“……” “门房们一日工钱折六十文,替我跑腿一次算、算……” 抬头觑一眼严铄,虞凝霜十分心痛,“算二十文罢!” 严铄静看她纠结,看她落笔之前又反悔,极力压价。 “那一来一回都不到一个时辰,要不算十五文,好不好?” 眉尖和眼尾都如被雨打的柔软花枝,楚楚垂到严铄心间。 “好不好,夫君?” 这种虞凝霜其实没有费心隐藏的装乖卖惨,是少数严铄能够看穿她的时机。 便如两人初见,他一眼看出虞凝霜不过是在装哭博取同情。 不同的是,当时的他心中无波无澜,如今却在明知她是讨巧以谋利的情况下,仍愿意顺着她的心意被骗。 花枝缭乱,心头酥痒,连带着喉头都紧绷绷地痒了起来,像是要吐出一朵朵花来。 严铄喝一口茶压住,淡声答:“好。” 铜钱沉重,交子汇兑手续繁杂,按着虞凝霜的要求,严铄给她的是官银锭。 银闪闪几个小家伙到了虞凝霜掌心,映得她舒展含笑的眉眼熠熠生辉。 她心想,有了这笔钱,明日就可将各处欠下的尾款付清,帮着阿娘的鞋履铺周转升级,还能再买些好物件送回家去。 嫁到严家,虞凝霜才有了体验这大宋高超手工艺水平的机会,比如她才知此时有的布料真是轻柔透气。叫阿娘赶紧给弟妹们裁几套上好的亵衣,也免得小雪儿年年被粗布捂出一身痱子。 念及此,虞凝霜笑意愈深,万分宝贝地将银锭压箱底收了起来。 严铄看着,并不知此时两人之间钱账虽笔笔算清,情账却从此再无分明。 他想起虞凝霜那将要开张的铺子,不禁脱口问:“你那铺子——” 话被敲门声打断。 原来是竹筒饭烤好,谷晓星给送来了。 哪怕是在多年之后,谷晓星这一回见到严铄时的表情还在被虞凝霜嘲笑。 虞凝霜只觉得谷晓星那震惊到差点把托盘甩飞的模样十分好玩,全然不顾从谷晓星的视角看来,她和严铄成婚这事有多离谱。 且说谷晓星昨日傍晚才来,还没来得及拜见家主。 她本来还在心里猜想,想哪家郎君这么有福气娶了虞娘子这般佳妇,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一位大人! 她在金雀楼时曾作为证人被严铄盘问,对方那冷酷的言行曾给小丫头的心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此时忽然再见,是真的被吓个不轻。 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想到今后居然要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做工,谷晓星欲哭无泪,颤颤往虞凝霜身边躲了两步。 而严铄却像没看见她似的,直到虞凝霜让谷晓星来见过阿郎,说这是家中新来的女使,才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谷晓星忙行了大礼,因对严铄避之不及,便赶紧奉上食盘转移话题。 只见蔡厨娘已将竹筒做了上桌前的简易处理——用小斧子竖劈出一道浅浅裂痕。 虞凝霜一边“嘶嘶”嫌烫手,一边努力将那竹筒顺势掰开。 只这一个瞬间,清冽的竹香,混着勾人的肥润肉香,还有一丁点若有似无的海味咸鲜,同时喷薄而出,充斥了整个屋子。 连严铄都挑了挑眉,眼神在其上飞快一掠。 虞凝霜小心翼翼将一整条竹筒饭移到盘中,忍着口水欣赏,尤其赞叹着那一层竹膜。 最完美的就是这竹膜。 它是只有用新鲜竹子、首次烹饪时才有的瑰宝。 半透明的天然竹膜像是糯米纸,又比糯米纸要稍厚、稍脆一些,纤维丝丝盈目,竹香隐隐绕鼻,将其中的饭菜妥帖包裹。 在虞凝霜看来,这层竹膜是竹筒饭的灵魂。那些将竹筒反复使用的街边摊位,其实没什么叫资格叫“竹筒饭”,顶多是“竹筒装饭”。 虞凝霜此次做的竹筒饭加了足量的肉,因此油脂重,几乎渗透了竹膜。若是换成只加些枣子、水果的清新版本,竹膜就会清清爽爽,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 不管怎么样,虞凝霜现在已经忍不住上手了。 还想的起用筷子别下一小段,已经是她最后的优雅。随后徒手拿起那块油汪汪,草草吹两下就填入口中。 尝到味道之前,舌尖先感受到的是压得紧实的糯米。 这可不是一般的米,它们是同时饱吸了鸡汁、竹汗和油花的米,又香又糯。 因是密封着蒸出来的,所以还特别有嚼劲,米芯那一点仅剩的倔强可谓点睛之笔。 虞凝霜刚嚼了两下,就控制不住幸福地翘起嘴角。 随后,滑嫩多汁的鸡腿肉、滋味浓郁的腊肠丁,还有作为灵性辅助的香菇等配料依次发力,如百川归汇,热闹奔腾却无比和谐,组成好一股汹汹激流。 在被这激流击倒之前,虞凝霜赶紧喝了一口饮子。 这桑菊薄竹刚在井中染上阴凉,正是好入口的时刻。 和肉味相比,花草味道虽淡,但胜在幽幽不断的清新,调和五味,宁静心神,让虞凝霜终于缓过一口气,问起给各处送竹筒饭的情况。 “福寿郎的已给送到西厢去了。”谷晓星回,“大娘子那边,也交给李嬷嬷了。” “糯米不好克化,可有嘱咐母亲不要多吃,尝两口即可?” 谷晓星答“是”。 虞凝霜放下心来,又吃了几段,才想起严铄,将另一根竹筒饭朝他一推。 “趁热尝尝。” 严铄凝眉瞧那晃悠悠的竹筒,衣袖纹丝不动。 “还未到夕食的时辰。” “哪有那么多讲究嘛?真就不时不食?”虞凝霜撇撇嘴,十分不认同,“这竹筒饭就是要趁热吃啊。” “不时不食,并非是指不到时辰——” “我看你是没饿过。”虞凝霜无意听这公子哥儿说教,只将那截竹筒又夺回来。 有吃的时候就吃,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如何需要在乎时间、场合那些虚礼? “你也赶紧去吃罢。” 虞凝霜边吃边与谷晓星道。 严家人口少,主仆之间没有过于森严的规矩。除了一些只供楚雁君的珍品,绝大多数时候,主人们剩下的饭菜自然就流到了仆从们手上。 虞凝霜又随和,像这种按个算的吃食,她当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儿。其他仆从们应该已经吃上了。 她又嘱咐谷晓星,“早些吃完,早些休息。明日咱们还得起个大早,再去陈木匠那儿一趟打匾额呢。” 谷晓星便问:“娘子,铺子名您终于想好啦?” “没有。”虞凝霜咬着箸尖皱起脸,“但是我今晚必须要想出来,再晚就来不及做了。” 难以置信,万事俱备的如今,虞凝霜其实还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冷饮铺的名字仍没起好。 因为最大的卖点是冷饮,所以“冷饮铺”这三字是确定的,虞凝霜没想好的是前面冠的字。 她从“虞记冷饮铺”“吉庆冷饮铺”这些寻常的,想到什么“雪月梢”“口边消”这些附庸风雅的,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谷晓星已看虞凝霜薅着头发从早想到晚,难免也跟着心急,于是尝试出主意帮忙。 “还是用人名最简单。娘子名讳中有个‘霜’字,不是和冷饮子很般配吗?娘子何不用自己的名字?” “……霜娘冷饮铺?”虞凝霜便念叨,“凝霜冷饮铺?” 冰和霜自然是搭的。 虞凝霜憨然笑了笑,“也不是不行。” “不行。” 谁也没想到,一直静默的严铄开了口。 “京中妇人开设的店铺如朱娘酒店、曹婆婆肉饼、宋嫂鱼店尽列于肆,但都只以姓氏或称谓为铺名(1)。” 薄唇上下轻轻松松一碰,严铄便将刺人的话射出。 “若是直接以本名为铺名,实在轻薄无礼。” 谷晓星的脸霎时红一块白一块。 她也不知为何替虞凝霜出主意,反倒好像……惹了严铄不悦似的。 来府第二天就被家主责骂,新旧阴影层层叠加,本就胆小的谷晓星眼前一黑,紧张得腿肚子阵阵发软。 而虞凝霜被气得连竹筒饭都吃不下了。 她之前还刚夸过晓星儿,懂些文绉绉风华。现在倒好,严铄一句话,就让孩子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受了好大一顿惊吓。 堤坝筑起需经年累月,冲毁则只在一瞬。 虞凝霜只能安抚地握了握谷晓星绞在一起的双手,轻声让她快去后厨,眼看小丫头脚步虚晃着走了,便扭头狠狠剐了严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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