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澄不发病的时候,也可以保持安静很长时间。 但是,那是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安静,没有可介入的余地。就比如他可以画一整天的画,不和他人有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汇。 宋嬷嬷还是第一次见他能够这么长时间,始终处在积极和人交流的状态。 福寿郎真的有康复的希望了! 宋嬷嬷高兴到拿碗的手都微微颤抖,看着虞凝霜的眼光越发崇慕。 她悄悄别开脸,就着未出的泪水和众人一起享用了今日的劳动成果。 *——*——* 汴京城染上微薄暮色的时候,虞全胜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城。 他在汴京冷饮铺前一摘蒲帽,那帽檐都被汗水浸成深色。 “霜娘!川郎!雪娘!阿爹回来啦!” 拿着蒲帽呼呼扇风,虞全胜大嗓门将铺中的孩子们叫了出来。 除了虞家姐仨儿,连已经跟虞川和虞含雪混熟的严澄也跟出来凑热闹。 和上午不同,此时虞全胜的板车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除了最主要的几大捆蒲草,还有许多菜蔬。每样数量都不多,但是种类丰富,而且一看就特别新鲜。 虞全胜先把一大篮子翠绿的毛豆塞给女儿,颇自豪道,“你大姨自家种的,她下地现掐的,新鲜着呢!” 大舅大姨两家过得都不宽裕,还是开始参与蒲履铺的生意,才渐渐好转起来。 眼下又送来这么些东西,虞凝霜难免嗔怪父亲。 “我什么都不缺,你让他们留着自己吃多好。” 虞全胜咧嘴一笑,“拦不住啊。” 虞凝霜也笑了,扭头与严澄道,“你爱吃毛豆吗?咱们夕食卤些毛豆吃。” 严澄懵懂地点点头。 虞川听到这话,默不做声,自己端端正正爬上了板车,虞含雪则被阿爹抱了上去。 虞全胜又将菜蔬一捆一捆往下卸,搬进铺子里。 而那板车上刚松快一点,却被虞凝霜从铺子里拿来的水果、冰饮子填上了。 父女俩仿佛在进行一场永不停止的置换,争着把好东西给对方。 可怜虞川虞含雪都要没有容身之地了,小兄妹俩紧挨着对方,几乎要一起嵌进蒲草垛里。 看起来实在乖巧可爱,虞凝霜忍不住将他们的脸颊一顿揉搓,最后又将一篮子菱角递给虞川,柔声嘱咐。 “不是爱吃菱角焖饭吗?拿回去让阿娘今晚趁新鲜给你们做。” 虞凝霜特别喜欢菱角的模样,乌漆嘛黑的,还长着一对弯弯的犄角,就像一个迷你版的小恶魔标识。 然而只需将这外壳扒开,就能见到里面的白白胖胖。滋味要多软糯有多软糯,要多清甜有多清甜,这份反差简直是太讨人喜欢了。 虞凝霜只顾着拨弄菱角,而严澄垂头抱着篮子。 玩闹时的热烈已经从他身上褪去,小小的少年郎周身缠着将要分别的低迷。 半晌,他低声道,“……想吃阿姐做的菱角饭。” 现在的阿姐要顾着严澄的口味采买秋菜,许诺严澄夕食卤毛豆……可连一顿米饭都没法亲自给他们做。 明明是他的阿姐啊! 明明刚才还在一起吃饭吃冰点,为什么转眼之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遥远呢? 虞川很努力与严澄真诚相处,未因后者的病情和兄长关系而薄待分毫,唯有看着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家的阿姐,心中忽然无限委屈。 看着眼眶泛红的弟弟,虞凝霜哑然。 她明白虞川的心思,也理解了他的委屈。 当天晚上,虞凝霜破天荒地因为娘家私事,派卜大郎跑了一次腿——给虞家送去了一份卤毛豆。 那锃亮的白铜盆里装了满满的毛豆。虞凝霜为了保持颜色是开盖煮的,又严格把控了时间,所以那些豆荚未因高温失去翠意。 加之被浸在淡琥珀色的卤汁里,显得越发青绿润亮。 “是阿姐卤的毛豆呀!” 妹妹开心的欢叫中,虞川缓缓拿起一个豆荚,抿唇吸了一口。 立时,鲜美的汁液顺着豆荚尖角那小巧的剪口泵出来,浓香四溢。 卤汁这东西,一个人做一个味道。就算用料完全相同,只要比例、时间稍有差异,做出的味道就也不尽相同。 虞凝霜卤毛豆时喜欢加长长的红色线椒,让它们与细长的毛豆豆荚正相称;喜欢加很多的花椒,让辛麻的味道和清甜的豆子互补;喜欢加许多八角,让它们像一颗又一颗硕大饱满的星星坠在水中,和其中星星点点的丁香蕾映衬,如同良夜的清亮晴空。 而这一份毛豆,本身就是傍晚炎热中,一份清新的享受。 “还是霜儿做的卤味最对味。” 许宝花难得来了兴致,就着毛豆张罗一壶黄酒,和虞全胜对酌起来。 虞含雪也吃得不亦乐乎,唯有虞川默默地吃。 他知道,阿姐这是在告诉他——就算她吃不上家中的菱角焖饭,也要想办法让他们吃上和她一样的卤毛豆。 她始终和他们在一起,她始终只想和他们在一起。 和毛豆一同送来的,还有虞凝霜手书的一张小字条,写着“两年十一个月”。 是两年十个月零二十四天,虞川在心中纠正。 那是阿姐回家的倒计时。 想到这里,虞川又有些想哭,只能装作被辣到,吸着鼻子去寻帕子。 他回屋,翻开桌上的书本,将小纸条夹进去。 阿姐的字还是这么丑。 虞川有一瞬间想笑,可转瞬,却怔怔落下泪来。 可是,她写字怎么会丑呢? 她明明有着那样一双巧手,能缝衣编履,能调羹炒菜,能做无数新巧的小玩意儿给他和雪儿。 是了,阿姐写字丑,正是因为她的双手从来都被锅灶和针线占着,被炉子烫过,被粗针扎过,从来没有奢侈的余裕,悠然拿起一只轻巧的笔去练字。 如今,她那字迹拙劣的小字条,正放在虞川的习字纸上,衬得他一手初见风骨的小楷尤其精妙工整。 虞川终于伏案哭了出来。 时间能过得再快些,他想,再快些,就好了。 *——*——* “要我说,您管那什么三年不三年的呢?您二位直接假戏真做得了!” 陈小豆放下食盒,正和严铄咋咋呼呼地说话。 他嘴上毛躁,但是做事还是很稳妥的,又有虞凝霜的指点。 于是他特意拿了一个双层的注碗装这牛乳酥山,而后用小毯子包乳娃娃似的小心包好,放到带来的冰鉴里,再用大食盒一套,拎着快步赶回了府衙。 所以此时拿出来的酥山,只微微融化,如同巍峨峻岭顶峰的雪线半融,看起来柔缓了一点点。 陈小豆叽喳所说,严铄似是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他未言语,只是出神地看着那碗牛乳酥山。 原来开饮子铺不是逞强,亦不是托辞。 此时此刻,虞凝霜的好手艺才真正呈现在严铄面前,让他颇为惊讶。 严铄舀了小小一勺入口。 顷刻间,牛乳香乘着细郁的冷气四散开来。那冰沙稍微融化之后还更加柔绵,寸寸润过被暑热侵染的四肢百骸,惬意如登仙境。 只是仙境中,怕是没有陈小豆这么呱噪的仙童。 “娘子那铺子越来越红火啦!这么能干的娘子,阿郎您可要把握住啊!” “诶,小的和您说,昨日我见到娘子带着福寿郎在后厨吃卤毛豆。福寿郎这回居然没躲人!就在那儿自己吃完了一大碟子毛豆!” “娘子对福寿郎好,对您也挺上心的。手把手教小的怎么装这酥山,生怕化了。您看您二位,娘子给夫君送吃食,这不就像是寻常夫妻一样嘛!” “方才遇到李书簿,他问小的拎着什么。我说是当家娘子送的冰点,他还不信呢!哼!小的就给他看了一眼,可给他馋坏了。话说李书簿家娘子去世三年了是不是,他还娶不娶啊,小的听说……” 面对吃食,严铄难得起了仔细品尝、而非速战速决以饱腹解渴的心思。 可这份享受,却频频被变声期少年那粗嘎的嗓子打断。一会儿是府衙众人的小道消息,一会儿是汴京冷饮铺的见闻,没几句正经话。 那些话如同破风而来的羽箭,好似不着边际要脱靶,实际上一句又一句,正中红心。让严铄放任自己,沉浸到一种奇妙的畅想中。 确实像陈小豆所说,虞凝霜是一位完美的娘子,和他在外人眼中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如果虞凝霜真的是他的娘子……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牛乳酥山缥缈的冷气中晦暗交错。 顷刻之间,风吹雾散,露出一条直通山巅的石径,给严铄指明了方向,让他得见心中真正的渴望。 严铄好静,常觉得自己这个小厮儿太过呱噪。 然而今日,他却并未责令对方安静,反倒觉得小豆今日开口所言,句句动听。 一经又一纬,替他编织出更瑰丽具体的梦境。 还是陈小豆自己说累了,口干舌燥地住了口。 他方才言说有主簿眼馋严铄的冰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眼见着自家阿郎不疾不徐地吃着牛乳酥山,尤其是他还深知那冰沙滋味有多好,陈小豆可真是馋得口水直流。 幸好,他也有好吃的。 严铄便见陈小豆珍惜万分地打开腰间的小布袋,手指轻捻出了一块米白,美滋滋丢进嘴里。 这吃食很奇特,严铄并未见过。 它如一块被随手掰下来的豆腐,形状极不规则,表面坑坑洼洼。只是并不像豆腐那样是软的,而是硬的结块,因为陈小豆正如嚼糖果一般嚼着。 陈小豆的手里,有自己没见过的新奇吃食…… 严铄忽有所感,状似无意地询问。 “小豆,你吃的是何物?” “奶渣呀,娘子给的——”陈小豆一顿,反应过来。 “阿郎,您不会……不会没收到娘子的回礼罢?” 算了,陈小豆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否则,一开口就是这率直而无辜的诘问,让严铄再一次认识到虞凝霜待自己,还没有待府中仆从上心。 梅开二度。 又一次因和虞凝霜相关的礼物事件受到冲击,严铄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捏紧了瓷勺。 他毫无经验,实在不知如何讨小娘子欢喜。 在他看来,他努力与虞凝霜多说几句话,精选了贺礼送她,甚至每日下值后不再府衙流连而是尽早归家……已是足够汲汲经营,骎骎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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