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过田六姐的手,摸到上面厚厚的茧子,感受她偏凉的体温,在自己手中慢慢回暖。 金银花耐寒耐旱,坚韧非常,因其凌冬而不凋,固又称…… “忍冬。” 虞凝霜轻轻道。 “金银花又叫忍冬。这是个好名字,和你姓氏也搭。” 终于捱过了漫长的冬季,沃田长林处,定然是满目绽放的草木葱郁,花枝灿烂。 虞凝霜吸吸鼻子。 这一次,不是装哭博同情、占便宜,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她真心实意地忍不住想哭。 捏了捏还没反应过来的田六姐的手,虞凝霜问,“你想我叫你‘忍冬姐’吗?” 田六姐的喉咙一阵紧涩。 她仍然懵懂,仍然对前路迷蒙,却在冥冥之中感应这个名字就是走出的第一步。 她用细细颤抖的手,紧紧回握住虞凝霜,也像是牢牢抓住了某种她从未拥有之物。 田六姐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忍冬姐。” 虞凝霜张口就叫。 和数月前,应着对方邀请叫她“六姐”时一模一样,没有半分犹豫。 可是,怎么能一样呢?虞凝霜想。 天啊,她有了一个名字。 一个她三十多年前就该拥有的、好听又盛满了祝福和期许的名字。 虞凝霜到底没忍住哭。 虞凝霜在田忍冬眼中是聪慧能干的,在谷晓星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在宁国夫人眼中是不拘绳墨的,在刚见面的杜若眼中,则是俏丽娇美的。 总之,她们中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虞凝霜会突然这样嚎啕大哭。 她哭得如此委屈。 又如此解脱,如此畅快。 当天,虞凝霜顶着哭肿的眼睛回了严府,着实将严铄惊到了。
第41章 煎奶渣、莲藕排骨 虞凝霜向来不缺聊天的对象。 整日陪在身边的谷晓星、热情又健谈的严府仆妇们, 还有温柔和蔼的楚雁君。 而且,与其他受限颇多的出嫁女不同,她甚至能借着每日外出的便利, 隔三五七日就往家里的蒲履铺子跑,和阿娘说说体己话。 所以换做平常,虞凝霜是不会这样和严铄分享见闻的。 但是今日的她实在是太高兴了。 不仅为宁国夫人答应救治楚雁君,更为田忍冬。 于是在严铄看着她的泪目询问“发生何事?”时,虞凝霜罕见地对他有了倾诉的渴望,一股脑儿将故事讲了出来。 说到底,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 只是市井小民的悲欢。 虞凝霜所做, 也极其有限。 但是它对田忍冬很重要, 对虞凝霜也很重要。 年少时, 虞凝霜常能听到东墙头的邻居家,丈夫在虐打妻子。 一声连着一声如同尖锥, 虞凝霜的心被那些惨叫凿出了一个血窟窿。 可那时的她无能为力。 如今, 虽然仍微小,但是她终于能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尽力而为。 所以, 虞凝霜迫切地需要讲出来。 因为每说一句, 她就觉得心里轻了一分。 不幸的是, 就像那位被虐待的婶子已经不在人世一样,虞凝霜的心到底还是无法恢复原样。 但是那种无时不在的隐痛,还是稍稍得到了缓解。 虞凝霜可算把田忍冬稳住, 暂住在冷饮铺里。 虞家场地太小, 且有虞全胜在家, 实在不方便;而虞凝霜以新妇身份,让外人暂住婆母小叔皆患病的严府更是不妥。 想来想去, 还是那铺子最合适。 失了平时那份伶牙俐齿,虞凝霜几乎说得颠三倒四。可她片刻也不停,一句接一句。 如此,她才发现,严铄虽然寡言,但其实是一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他会在虞凝霜讲起与宁国夫人的斗智斗勇,最后哄得对方答应救治楚雁君时,沉默许久后酿出一句“多谢”; 也会在听了田忍冬的遭遇后,皱着眉询问她的伤势和案情。 而这样克制的反应和精简的回答,正是虞凝霜现在所需要的全部了。 她说得尽兴,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和严铄用夕食,任一桌丰盛的菜肴苦等她那张小嘴停下来。 幸亏最爱操心的卜婆婆不在身旁侍候,否则定然急得要亲自喂虞凝霜了。 虞凝霜自己虽没动几筷子,倒是随手给严铄添了一碗汤。 现下两人身边没有仆从,她并非在表演那夫妻情深。主要是她习惯了照顾人,且作为这道汤的主厨,自然而然要呈给食客分享。 这是江湖道义。 虞凝霜今日做的,是一道莲藕排骨汤。 汴京这样的北地,莲藕入汤入菜不算特别常见,但是因人稠物穰,各种食材不仅皆在集市上可见,还大有选择的空间。 虞凝霜这回就买到了粉藕。 与用来做胭脂藕片的脆藕不同,粉藕口感糯而绵,正适合用来炖汤。 她今日给田忍冬买排骨时,顺道就把严府这份儿带出来了,于是严府后厨的炊烟便伴着阵阵藕香飘远。 严铄接过汤碗,似是想要道谢,又似想要说些什么别的。 他犹疑两息,到底没再言语,只低头舀了一勺汤。 莲藕排骨汤的汤色很淡,半清半白,从某个角度,还能看到它被那些粉嘟嘟的藕块染出极淡、极淡的嫣红。这汤看起来毫不油腻,只恰到好处地浮着丁点油星,很合严铄的眼缘。 他轻轻吹了一下,将瓷白汤匙抵住唇—— 下一个瞬间,鲜美的汤汁漫过牙齿,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从舌尖,滑过喉咙,最后抵达胃里,暖意彻底在严铄周身弥散开来。 莲藕的清甜灵气,排骨的浓郁香味,在这一小勺清亮的汤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严铄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惬意的吐息,才端详起其中的食材。 粉红的藕块与褐红的排骨平分秋色,被汤汁浸染得同样诱人。向来不重口腹之欲、只是迅速而平稳将眼前食物送入口中的严铄,这一次却几乎举勺不定,对食物有了仔细挑拣品评的念头。 他到底口味清淡,于是先舀起一块藕。 藕切得大小刚好,大概两口吃下。一咬下去,便拉出数道绵长的藕丝,继而软软糯糯地翻滚到舌头上。 这份独特的口感,不仅得益于原材料自身的优势,也是因为虞凝霜将藕块事先用盐腌过。如此,藕的结构便被改变,可以被煨得更粉糯,还更入味一些,咸香得很。 严铄天生偏好时蔬鲜果,不知不觉已经吃起了第三块藕。 虞凝霜本来自顾自讲着故事,蓦然一侧目,忽地就明白了“藕断丝连”这个词的暧昧含义。 晶莹无比、几乎细不可见的藕丝像是断了线的春雨,轻巧落在严铄的唇上,马上被他更轻巧的舌尖一舔,又如雨入春泥,刹那隐去,只留下一片润泽。 虞凝霜又明白了何谓“秀色可餐”。 她不由得偷偷在心里叹——就事论事,她这位便宜夫君的样貌真是没得说。 哪怕休沐在家,严铄的燕居衣装也是一丝不苟,立领长衫矜持地完全掩住脖颈。他明明在面无表情、姿态端庄地用餐,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可那不时闪现的柔软绯色,极具反差感地为他添上几分色气。 从前没注意,现在发现他的嘴唇长得尤其好。唇色较一般男子偏艳,有如激丹,唇形和唇线则都清晰精巧,看起来很聪明。 一时之间,虞凝霜面前也算是美食美人相映。她心情更加舒畅,又笑眯眯劝严铄。 “别光顾着吃藕,尝尝排骨。” 严铄飞快抬眼瞭她一瞬,又舔了舔唇,倒是听话地舀起一块排骨。 那排骨被炖得酥烂,甚至不用去吮嗦,只在口中稍转一下就自动骨肉分离。绵软的肉丝根根分明又滑嫩,细软多汁,饱饱地吸收了汤汁的精华。 不止是瘦肉,连带的那薄薄一层的肥肉和筋膜更是锦上添花,它们触舌即化,拼命释放着油脂那独特而无从比拟的丰腴香味。 这锅莲藕排骨炖得到位,就连排骨中间的骨头都可吃的。 有的骨头带着一顶软骨的小“帽子”,只需舌尖轻轻一掀就可以把那奶白色的软骨卷下来,“嘎嘣嘎嘣”地嚼了。 若是再贪婪些,大可干脆朝那骨头也咬下去。那一截截灰色的小骨头本就不硬的,更已经被煨得发酥,会沁出香浓的骨髓汁,越嚼越香,越嚼越有瘾,直到只剩扎嘴的骨渣吐出来。 但是,严铄是不会这样用餐的。他没有去嚼那些骨头,只以袖遮面,将它们轻轻吐到青瓷雕花的渣斗里。 虞凝霜在对面看得暗笑。 既觉得他这样有些浪费,又觉得他这样有些好看。 再看一眼那渣斗,虞凝霜这回是真的控制不住笑出来了。 和严铄正儿八经的动作匹配,那些骨头几乎也是等距地排列着,突显出一份并不属于食物残渣的端庄。 严铄未发现虞凝霜唇边那大大的笑意,只因为他仍在认真品尝这一碗莲藕排骨。一碗将要吃尽,而碗底的滋味尤其浓厚,正在进行一场完美的收尾。 严铄吃出了一点黄芪的味道。 虞凝霜又在汤里放药材了。 并且在用餐之前,她也又交代仆妇,将这汤给楚雁君送一碗过去。 严铄知道,这一份对黄郎中的挑衅,虞凝霜并未费心隐藏—— 自从那碗四物老鸭汤开始,一连三日,她都亲自烹调了药膳汤品。 杜仲猪腰汤、红参乌鸡桂圆汤、清炖虫草鸽子汤……样样精致美味,回回在夕食的时候和严铄一起吃,并且特意在他在场时,吩咐给楚雁君送去。 如此,便是严铄默许了这汤品的存在,默许了它们被呈给母亲。 有了这一家之主的默许,黄郎中气得跳脚,也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偷摸摸跳。 借着一碗药膳,虞凝霜和黄郎中之间的暗流涌动严铄心知肚明。 就如虞凝霜看他有正反两面,他见虞凝霜此举,也一边觉得她莽撞失礼,一边又觉得她意气飞扬、自在肆意。 究竟是哪一边的思绪占了上风,严铄自己也许并未捋顺。然而,单从他并未阻止虞凝霜来看,答案已经很明显。 严铄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欣喜。 虽然说到底,那些虞凝霜费心烹调的药膳都是为了母亲,可在她转弯抹角的这个小心机中,自己的参与却是必不可缺的。 她执他为棋,她以他为桥。 那些轻巧而无情的拿捏和踩踏,却让严铄恍惚着觉得自己真的与她攻守同盟,夫妻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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