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凝霜眉眼一弯,心里欢呼天助我也。 冰块刚用尽,这位严大人就像充电宝一样闪亮登场,实在令她欣慰。那张冰雕雪砌的脸,她现在也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 “他居然记得我姓什么呢。” 虞凝霜快乐地和系统闲聊,俨然已经忘记,自己和张娘子扯头花被巡街的严铄抓个正着,正在接受审问。 系统吐槽,【您可能已经上了汴京市民黑名单了吧。】 虞凝霜:“……” 一人一统的插科打诨只在瞬间,现实里,站在致达学堂小院的严铄正在分析眼下情况。 虞凝霜这次完全入局,且情绪激动,便不能首先参考她的证言。 于是严铄向身旁吴老夫子拱手一礼,“劳夫子讲一下发生何事。” 吴老夫子连声应下。说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要追溯到半刻钟前。 转折点便是张娘子说皮靴比蒲履值钱,而虞凝霜忍不住反击开始。 …… “张娘子,鞋履买来本就是为了穿的,穿得合脚就是好鞋。” 虞凝霜将蒲履轻巧地在砂地上旋了旋,语气也同样轻巧。 “蒲履柔软随形,与脚贴合如同榫卯。无论大了小了,只要收口系带一调,蒲经就能或松或紧码好,比硬邦邦的皮子方便不少。” 朝吴老夫子遥行半礼,虞凝霜继续。 “小女生于市井,没什么墨水。可我听说像夫子这般文士,都是很喜欢竹杖芒鞋、桦巾木屐的。这样想来,蒲履不过是价贱,质却不贱,反倒自有洒脱风韵。真不知道我家阿娘编的蒲履,是不是便也如那谢公屐一般,穿着就可登云梯,羽化成仙了!吴夫子,您说是也不是呀?” 吴老夫子被虞凝霜大睁眼睛、似努力求解的天真样子逗到,于是抚须微笑。 “虞小娘子萱堂大人编得蒲履确是极舒适轻便的。只是若要登山,还是比不得谢公屐。这谢公屐啊,能登高是因为屐齿长短有玄机……” 吴老夫子居然就认真讲了谢公屐,虞凝霜正色受教,不时点头,看得吴老夫子师心泛滥,又和学生们随口讨论起谢公诗文来。 张娘子一看,自己的攻势居然被虞凝霜借力打力化了,好像皮靴比不上蒲履已成定论了似的,不由得再次出击。 “我送的礼确是欠考量了,那虞小娘子送的什么?” 虞凝霜莞尔,露出两颗虎牙来。 “自是比不上您家精挑细选,我不过送是些顺应时节的吃食。” “哦?那快给我们大家伙儿开开眼罢。” 张娘子早看姐弟俩一直抱着那瓷瓮,心说别是什么酸腐的酱菜,让人笑掉大牙。 话都说到这儿了,虞凝霜便在众人注视下,层层掀开了瓷瓮上的薄被,露出里面的色彩缤纷来。 “是小女亲手做的五色水团,送来给夫子和各位过节,大家一起尝尝。” 启瓮的一阵细微冷气散去后,众人只见轻薄瓷胎内,装着一汪润泽糖水,其中又浸着五种颜色的糯米团子。 白﹑黑﹑赤﹑青﹑黄这五种颜色是为“正色”,取它们做成糯米团子,便是五色水团,与粽子一样,乃此时常见的端午吃食(1)。 可要说常见,在场众人还真没见过做得这样精巧好看的五色水团,惊叹纷纷脱口而出。 寻常人家做时,不过随手捏捏,甚至颜色少一两种也糊弄过去,就是市售的那些,也难免汤水浑浊,颜色黯淡。 虞凝霜做的却恰恰相反,汤水清澈,团子鲜艳,为着孩子们吃起来适口,她还特别将团子做得极小巧,每个只比花生粒大一点,一捧捧圆润宝石似的沉在水底。 更重要的是—— “娘,是冰耶。”张家大郎拽着张娘子衣袖,两眼放光。 “去,瞧你那出息!”张娘子赶忙低叱儿子一声让他噤声。自己则白眼一翻,转而细细打量起那瓮五色水团。 还真是加了足量的碎冰,她想。 那些洁净的晶体映着晨时的阳光,光彩洌洌,直晃人眼,又衬得五色水团颜色更好。 “早听说虞小娘子手巧。” “哎呀我们也有份吗?” “这一碗要是卖,可得不少钱呢吧?” 听着众人的赞叹,张娘子只能咬着银牙,默不作声。可她单给夫子的皮靴,论声望怎么可能比得上虞凝霜这见者有份的吃食? 众人已经摩拳擦掌,得了夫子同意,一边朝虞凝霜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拉着自家孩子翘首盼着学堂的力士送来碗筷。 因孩子们午间在学堂用昼食,所以餐具都很齐备。 很快,院内众人便人手一碗五色水团,以吴夫子为首一同品尝起来。 一入口,方知这水团不止做得漂亮,更是美味又独具匠心。 白色团子便是原味,直接由糯米粉团搓成。黑色加了浓香的黑芝麻,黄色则是黄豆面。 青色混的是鲜榨的艾草汁子,隐约还可见稍深一些的艾草碎叶。 赤色以赤小豆为主,做法又和以上不同,是将糖渍的赤小豆直接加一点糯米捏合,因此口感硌楞楞的,却与其他滑软的团子区分开来,将整体的质感增加了一个层次。 这五色水团滋味甜蜜,然而吃着吃着,“冰”的特殊含义,倒是让吴夫子吃出了几分未能入仕的苦涩来。 这经年的遗憾,常亘心间,说来就来。 “玉殿分时果,金盘弄赐冰。” 吴老夫子吟着诗句怅然而叹,“立夏之日,官家便赐冰于百官。待到夏至,更是着冰井务每五日一赐冰。可惜老朽此生已矣,没有享这份荣宠的命啊。” 虞凝霜宽慰道:“我听说,大人们私下将赐冰赠送给师长是常事。以后夫子所植桃李遍开,于殿前争辉,怕是到时候将一车车冰给您送来,这院子都装不下呢。” 吴夫子微愣,而后也不端着长者威严,放声大笑起来。 他想这位虞小娘子嘴也忒甜,心思也忒细,竟能将安慰枯朽老者的话也说得这样动听。 自己已不能再考,他今后唯一的希望,确实就是教出几个高中的学生,那样不仅致达学堂的名声会水涨船高,他也算略有建树,对得起受的那些先圣教诲。 现在听到虞凝霜这番话,他当然打心眼儿里高兴。 吴夫子收了笑声,看着院里这些捧着碗吃团子的毛头孩子,诚心道:“承小娘子吉言了,希望这些孩子里真有人能登科折桂。” 两人一番温馨的对谈,听得张娘子浑身难受,却忽然抓住了可以诛心的话柄。 “虞小娘子说自己没什么墨水,我看不尽然,否则怎会如此牙尖嘴利?事事都能说出门道?引出出处?” 她轻轻捋着手中帕子,将婉转嗓音控制得刚好传到院内每个人耳中。 “哎,要说没墨水,我才是个大字不识的商妇,自比不上虞小娘子。可万一我家大郎以后中举了呢?我就也是官娘子了。蒙英宗陛下天恩,我这样的娘亲也有盼头呀!” 这说的是早在英宗时,便下诏“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者,亦听取解。”(2) 从此,商人家的孩子也能参加科考了。那时还只是些许特例,可如今又几世过去,商贾百工家子嗣参加科举,已经是最稀松平常之事。 虞凝霜的脸骤然冷下去,她已经知道张娘子要说什么了。 “张娘子,请慎言。” 张娘子却是被第一次失去平静的虞凝霜取悦了似的,边说边一步步朝姐弟俩走来。 “要说这些孩子里谁能高中呀,我也说不准。” “但是!谁不能高中,哈哈我可一猜一个准啊。” 那双圆头的小皮靴几乎抵到了虞凝霜的蒲履鞋尖。 “那便是虞家的小郎君呀!” 张娘子直立虞凝霜面前,直勾勾看着她,手却随便往虞川那边一挥,染着丹寇花汁的指尖直戳到虞川额头。 “谁让他根本不能参加科考呢?啊?谁让他阿爹是个贱役皂吏呢?” …… “咳咳,然后、然后两位娘子便有了些拉扯。” 吴老夫子皱着一张脸,尽量将事情讲得云淡风轻一点。 因为实际上虞凝霜一巴掌扇到张娘子脸上,把她推倒了再骑上去,一边左右开弓,一边骂着“你说谁贱?谁有你嘴贱?”的情形真是……太残暴了。 他说不出口啊! 严铄看着张娘子那张肿老高的脸,终于抬手揉了揉眉心。
第10章 新设定、屈子祭礼 “娘子们为自家儿郎争一口气,实不算什么大事。今日又逢佳节,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吴老夫子心慈,讲完前因后果,还在尽力周旋。 张娘子此时也后怕起来,听吴老夫子从旁观者角度讲了一遍,她才稍反应过来——虽是虞凝霜先打的她,可在那之前,她的手可是伸人家弟弟头上了。 真要算起来,许是她寻衅滋事在先。 张娘子赶忙呼天喊地忏悔。 “大人明鉴!民妇没有恶意啊!只是盼着儿子也能像大人这样高中,风风光光当个大官儿,然后好、好那个什么光宗耀祖哇,这才一时口快啊!” 张娘子语音落,一直冷眼旁观的虞凝霜就捕捉到一个奇妙的画面—— 严铄微蹙起眉,极快、却极沉地闭了一下眼。 那条睫羽细颤的缝隙,像是冰面上骤生的裂痕。几不可见,却实际上细细碎碎地向下蜿蜒数米,直扎入湖心,稍不留意就能将一切轰然吞噬。 然顷刻之间,那裂痕又不见了。 严铄睁开眼,冰湖再现。 虞凝霜诧异地歪了歪头。 由于之前金雀楼那次,她并未看见严铄曾在她自报家门时悄然变色。 所以,这便是第一次,她见证严铄情绪的变化。 像是手心落的一片雪那样轻,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片雪确实存在过。 张娘子这一番马屁拍得低级是低级了一些,但是很普通,虞凝霜不明白严铄怎会被触动。 哦,心思流转两圈,虞凝霜猜出了原因。 见他气质清贵,家世应该不俗,又当着这样七品的小官,想来刚好是蒙父辈荫得到的官职,根本也不是自己考来的。 现在被人无意说破,难免尴尬吧? 这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膏粱子弟啊。 可既然提及家世,虞凝霜又想起听衙门书簿说他母亲病重一事。万一她真触了这一位的霉头被逮起来……反正气也出了,张娘子脸也肿了,虞凝霜见好就收,便也马上低头认错,态度异常诚恳。 周围众人也跟着打圆场。 和齐三郎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劣相比,这家长里短的冲突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当众训诫两句也就是了。 于是严铄便道:“既为人母、为人姐,不仅应对自家儿郎慈善友爱,更应相辅而行,相待而成。纵是不能,也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拳脚相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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