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万里心里有点疙瘩,但命案最讲究人证物证,如今自己并无所得,便点头:“二老爷宣判就是了。” 安澄心头石块落地,等武都头退下,他放眼看向堂下以及堂外众听宣判的百姓,朗声说道:“既然有了各人的口供,此案又没有其他的证据,本官宣判如下:王屠醉死猪圈,二猪分而食之,并无他因,实属意外,本案就此撤销,一干人证各归其所。” 赵氏从堂下跌跌撞撞出来,王家小丫爬起身,母女两人抱头大哭。 卫玉望着这一幕,转眸看向安澄,若有所思瞧了会儿,却见县吏在跟安澄私语。 她知道县吏一定在告诉安澄自己的身份,而她不愿意在这里抛头露面,若非为赵氏母女,那面令牌她也不肯轻易拿出来。 趁着无人注意,卫玉转身出了人群。 她离开衙门,负手闲走几步,却见路边几个顽童,围着一个摊子跳跳窜窜叫嚷不休,很是热闹。 那摊子上挂着一串串仿佛白色毛球般的东西,随风微微飘荡,极为趣致,萧瑟秋风里透出一种奇异的甜香。 卫玉不由循着香气靠近,原来那悬挂的一个个球状之物,乃是“欢喜团子”,一种用炒的蓬松的糯米跟糖稀调和,揉成的小团儿,入口香甜酥脆。 小贩们又别出心裁,或者将它们串在一起如同糖葫芦,或者串成各种奇异形状,惹人注目,因好吃且好看,故而叫做欢喜团子,尤其被小孩儿们中意。 卫玉看着面前的欢喜团子,她久不曾吃过这种甜点般的东西,不由有些向往。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萦绕不去的,却仍是在明俪酒楼里的那一碗顺气萝卜汤。 萝卜有清热行气消除积滞的功效,下火最佳。 新鲜的萝卜切成细丝,油稍热加少量白面,炒出香味后加热水,大火烧开。 然后加萝卜丝,胡椒粉,盐等熬制入味,最后加枸杞。 一碗看似简单的萝卜汤,翠色的萝卜丝,白色的汤,朱红的枸杞,清新淡雅,赏心悦目而有益身心。 恍惚中,耳畔一个声音响起:“他待你倒是上心,只为你不肯饮食,竟亲自下厨,做什么顺气萝卜汤给你喝……你不是很喜欢喝么?” “你说什么?他、那碗汤是他做的?” “哼,你不要告诉朕你不晓得!” 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卫玉的回忆。 她回头,见一匹马从身后急促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并不陌生,正是方才别过的武都头。 两人马上马下对视了眼,武万里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马不停蹄地擦身而去。 卫玉的心绪微微朦胧,无意中,却听到两个路人道:“那是出城的路,武都头着急做什么去?” 另一人道:“你还不知道?方才明掌柜店里有人说,野狼关营出了大事!” “大事?难道是狄人来了?” “狄人犯境那还不是常有的,这一件却是罕见,据说有人把野狼关的副帅给杀了。” 听消息的那个因为震惊,嗓子都劈了叉:“什么人这样大胆?” “除了纯阳宫那个从野狼窝里捡回来的小狼崽子,还能有谁!” 卫玉默默在旁听着,起初并没觉着怎样,直到这两人说“小狼崽子”。 正若有所思,却听见“哎哟”一声。 原来是嚼舌那人,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 童稚的叫骂响起:“你再敢说我九哥哥试试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拉出来喂我们猫爷,我就不叫飞廉!”跟孩子的骂声一起的,还有一只猫儿发怒的咆哮嘶吼。
第5章 奶汤锅子鱼 野狼关军寨大营正堂。 桌子上放着一个紫铜火锅,锅中沸腾的是奶白似乳汁的汤色,空气中飘着一股引人垂涎的异香。 新鲜的黄河鲤鱼去除鳃鳞、黑膜血线,清洗干净,用黄酒浸过,提鲜去腥。 将鲤鱼入油锅煎过,另起锅热油,面粉炒香,加入用鸡汤,骨汤,海米等熬制出来的上汤。 煎好的鲤鱼倒入,再加火腿,豆腐,香菇,青笋各色配料,煮透之后下芫荽、胡椒等调味。 这道菜唤作奶汤锅子鱼,清热止渴,有益五脏,也算是一道药膳,更是野狼关总镇黄士铎最喜的菜色。 近来天气渐冷,论起驱寒补益,这奶汤锅子鱼自然是不二之选。 黄士铎五六十开外的年纪,养了一把长长胡须,正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鲤鱼肉蘸了姜醋放进嘴里。 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十分强健,胃口更佳。 大口吃了几块肉,便又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一饮而尽。 很快吃的浑身发热,脸上也微微泛红,黄总镇抹了抹嘴,又饮了杯清冽浓香的六曲香酒。 正吃的酣畅淋漓,外间一名参将大步进内:“总镇,长怀县衙的武万里武都头来见。” 黄士铎头也不抬,放下酒碗:“他这时侯来总不会是为的什么公干,我军中也没公干跟他县衙来往,一定是为了那个小子。” 参将垂首不语。 黄士铎道:“打发他走,我没空闲见这等人。” 参将得令正欲出门,外间大声叫道:“黄将军,别的不念,总要念及跟家父的交情……”声音随风送了进来,清清楚楚。 武万里进了帐中,黄士铎已经把紫铜锅里的鲤鱼吃了个大概,只剩下大半碗酒在跟前。 “老将军。”武都头拱手行礼。 黄士铎依旧不抬眼:“你这小子出息了,竟拿你老子出来说事。来干什么?有话直说。” 武万里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也知道来的唐突,但人命关天……想必世伯也猜到了几分,我这趟来正是为了宿小九。” “哼,谁是宿小九。” “是我大意了,便是宿九曜。” 黄士铎将筷子扔下,脸色一沉:“我虽猜到你为此事而来,却想不到你真如此大胆妄为,你既然来了,就该知道那宿九曜犯的是什么罪,你来干什么?难道还想给他求情?” 武万里深深呼吸,心有些绷紧:“世伯,我只是不懂,为何都在传小宿杀人?这可是真?我只疑心有什么误会。” 黄士铎一摆手,士兵上前,把桌上的紫铜锅等物迅速撤了下去。 老将军站起身道:“这个你就不必多说,没有什么误会,宿九曜暴起伤人之时,是当着几十号人的面,众目睽睽,你大可不必以为别人是冤屈了他。” “可……是为什么?”武万里拧眉问道:“我了解小宿的为人,他虽然行事果决,但从不是残暴之人,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犯上……一定有什么缘故。” 黄士铎呵斥道:“就算是天大的理由,也不是他能动手的借口,更不会是他的免死金牌。你是长怀县的都头,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武万里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黄士铎负手,原地踱了一会儿,道:“你也不用费心。那宿小九年纪虽不大,名声早就如雷贯耳,我却也知道他得身手出色,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惜性子太野!凶残暴戾!此次他以下犯上,本来就是大忌,罪不可赦,没有人能够网开一面,不妨告诉你,如今他被绑在校场上示众,三日后便要辕门处斩,以儆效尤。” 武万里骇然,只得又陪笑:“那胡翔既然并未身亡,又何必这样非杀头不可呢?” 黄士铎道:“你很想他死么?” 武万里忙道:“不,我只是想既然胡翔还活着,小宿就不至于判死才是,何况老将军难道不加调查,就要判定么?” “调查什么?除非没有人目睹宿九曜伤人!何况胡翔虽没有死,一条腿却给他打的残疾,眼睛至今不能视物!” “小宿为何动手……” “休要胡搅蛮缠!我只以军法处置违规逾矩者!” “那胡翔的叔父是豫州府参将,胡家本地又有势力,难道总镇你……” 话音未落,黄总镇一章拍在桌上:“大胆!” 武万里向来敬重黄士铎,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言语得罪了。 黄士铎瞪向他,厉声道:“要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我今日连见都不会见你,怎知你竟当面大放厥词!任凭你说破了天,用暴虐手段残害上司,又当着众士兵的面儿,铁定是死罪难逃!若放过宿九曜,以后我如何管辖这野狼关三千兵众?若放过他一个,以后人人效仿,又将如何?” 沉默半晌,武万里抿了抿唇,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见见小宿。” 黄士铎瞥着他,终于说道:“戌时将至,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第一眼看见宿九曜,武万里甚至没有认出是他。 野狼关外是狄人,关内有盗匪,狄人犯境,盗匪肆虐,甚至于牢房内的那些囚犯……他是长怀县的都头,自然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情态。 但是宿九曜……他已然是个血人。 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被血染,血已经干涸,粘在头发上,脸上,颈间尽是,他的脸也早看不出本来面目。 带武万里前来的是黄士铎的亲信,趁人不备,小声道:“都头,你莫要错怪了老将军,胡翔醒来后,直接要让人把小九爷带出军中……是老将军拼着得罪胡参将执意把他留下的。要是落在那些人手里,只怕更惨。” 武万里也问:“可知道小宿为什么要动手?” 亲信的唇掀了掀:“我只晓得……先前胡偏将调了小九爷他们那队人出城巡逻,不知怎地遇到了狄人,那一队人只有小九爷跟另外一人回来,小九爷已是遍体鳞伤……在面见胡翔的时候,就动了手,等总镇大人知道后已经晚了。” 说到“动手”,这亲信也不寒而栗,他当时恰好在场,宿九曜的年纪算是野狼关内最小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而胡翔膀大腰圆,更比他大几乎二十岁,但当时胡翔却全无还手之力,被宿九曜生生地踩断了一条腿,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若不是被十几个人上前拦住,只怕当真会死在当场。 武万里冲上前,扶住被捆在柱子上的宿九曜,掌心即刻沾满了血。 “这是……”他动了怒。 看守的士兵道:“小九爷身上原本便有伤……”左顾右盼,小声道:“先前胡翔带人过来……” 武万里的眼睛泛红。 “我们也是没办法。”士兵内疚的低了头。 武万里捏住宿九曜的下颌,却见他双眸紧闭,血在下颌上黏做厚厚的一层,捆在身上的麻绳都给血湿透了。 武都头无法形容心中的悲愤:“小宿!”他试着叫醒宿九曜,更想问问他为何对胡翔动手,可心里又清楚,黄士铎态度坚决,而这件事绝没有能转圜的余地…… 戌时将至,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头? 武万里咬紧牙关,探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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