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谢明翊被卫家赶出京城,去了北境寒苦之地。 她最后一次见他,犹记得那双清冷的黑眸盯着卫姝瑶,没有丝毫波澜,却叫人遍体生寒。 陆青婉再坐不住,抬脚往外走去。 山麓的夜晚较之京城的天色,多了几分寂寥壮阔。漫天星点,点缀在黑缎般的苍穹上,冷风烈烈。 陆青婉出了屋子,在庭院里搓着手,吹着寒风,想让自己焦躁的心绪宁静些。 “婉妹……” 一道身影倏然从廊柱拐弯处走出来,长靴踏上石阶,慢步走到陆青婉面前。 星光朦胧,那人身影模糊,却依稀能看出他比寒剑还凌厉的轮廓,一件玄色衣衫裹紧了结实的身躯,瘦削得宛如出鞘长剑。 陆青婉神色大惊,目光落在对方扯下面罩的脸上。 “萧哥哥?” 男人捂着胳膊,往她面前挪了一步,衣襟边有斑斑水渍。 他声音低哑,“是我,婉妹……让我躲一躲。” 陆青婉从惊骇中回神,发觉自己不是在做梦,难以置信地上前扶住了他。 触及到他冰凉的手腕和黏腻的血迹,她方才有了实感—— 那个受到宁王谋反案牵连,三个月前在宫变下落不明的萧家五郎,死而复生了。 眼看到了春搜最后一日,卫姝瑶自知是不可能从春搜逃离了。 她只得暂且死了心,索性求了谢明翊,放自己能出寝殿耍玩两日。 大约是因着做了亲密的事,他好像对她的态度软和许多,便许宝枝带着她出去。 是夜,卫姝瑶和宝枝前往春搜猎场的篝火宴上。 谢明翊自然不会和她二人同行,卫姝瑶让梁锦去打探他的口风。 过了会儿,梁锦回来,说殿下有要事处理,由着她自己在这处随意闲逛,只不要离开视线即可。 卫姝瑶乐得自在,和宝枝围坐在篝火旁,一边拨弄着烤红薯,一边低声交谈。 宝枝坐在她身边,给她剥了红薯吃,听卫姝瑶聊及前几日的事情,说:“那瑞王世子真是……也不知春搜还有几日,可不要再遇到他了。” 她小心将松软喷香的薯肉递过去,又叹了口气。 卫姝瑶见她杞人忧天,便将手里的薯肉分了她一半,笑道:“他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会动太子身边的宫婢,担心什么?” 正在这时,却听得对面传来一阵高喝声,人群立即四散开来,奔走呼告。 “有刺客!” 宝枝大惊失色,急忙起身拉起卫姝瑶就跑。 卫姝瑶亦是心下一惊,抬眼就见对面熊熊篝火背后,果然有黑衣蒙面的人冲进了贵人们之中。其中一位身形稍矮的蒙面人,长剑一挑,抬腿狠踢,将燃着的柴火踢向了宴席之上。 浓烟滚滚而上,重重幔帐立即着起火来,不一会儿便烧得映红了天空,在雪地里泛出艳光。 朔风忽起,火势燃得愈加凶猛,火舌狂嚣着扑向了夜幕下的一片营账。阴沉的天色犹如被朱砂渲染过的泼墨山水画,诡谲艳丽。 宝枝唯恐烧过来,拖着卫姝瑶在雪地里一路狂奔。 路上遇到一些逃命的小宫女和内宦,神色慌慌张张的,四下乱窜,好几次险些撞上二人。 他们断断续续的惊叫声和交谈声传入卫姝瑶的耳中。 “是北狄的人,绝不会有错!” “快去叫太子殿下!” “对对对!可殿下去哪儿了,不会也……” “胡说什么!殿下必定是已经去捉拿刺客了!” 宝枝拽着卫姝瑶,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梁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跟上她们,许是去找谢明翊了。 二人慌不择路逃到了密林边缘,扶着松柏树干歇了会儿,累得直喘气。 “姑娘,咱们且先躲一躲,那边火势太大,待他们扑灭了,再回去……” 宝枝喘着粗气,话音未落,便听得林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等她大呼出声,幽暗林间忽然冲出一个持刀蒙面的男人,径自冲卫姝瑶而来。 “姑娘,快跑——!” 宝枝瞳孔一缩,急急张开双臂挡在卫姝瑶身前。 却在这时,又听见凌乱逼近的马蹄声。 须臾间,那通体白色的高大马匹已疾驰至眼前,马蹄扬起的飞雪迷了宝枝的眼。 先前逼近卫姝瑶的蒙面男子,已经拦腰将卫姝瑶裹挟在臂弯下,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带着一阵寒气。 宝枝跌坐在雪地上,拼命揉搓双眼,不顾臀腿疼痛,连爬带滚地追了几步。 待她回过神来,已看见那人驰马直驱深山,迅速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徒留一道迷蒙的雪雾,渐渐消散在天地间。 卫姝瑶头晕目眩,被背后那人箍得难受,她拼命掰开那人的手,正要摸出发髻间的簪子,往下狠刺时,听得身后之人开了口。 “瑶妹!别动手!” 卫姝瑶一怔,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 寒风凛冽,吹得她长发飘散,遮住了眼。她勉强抬手撩起散落的发丝,微微侧眸。 迎着风,她看见对方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俊朗非凡的英气面孔。 萧家五郎,原兵部尚书邓衍的外甥,陆青婉的心上人—— 萧知言。 卫姝瑶神色僵住,正要扎下去的手登时停在半空。 “别怕,是婉妹托我来救你!” 萧知言面色紧绷,又重重抽了马屁股一鞭子。 “我知你有满腹疑问,待咱们过了鹿谷山,我再与你解释!” 萧知言狠命地抽着马。 卫姝瑶被颠簸得胃海翻腾,满目晕眩,直觉得浑身要被颠散架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紧紧抓牢了缰绳,随着马匹在雪地上腾空起跃。 这般狂奔了数十里路,萧知言见身后并无人追来,才渐渐放缓了速度,驱使马匹慢了下来。 待夜色已深,二人已经到了鹿谷山另一头。 马匹最终停在一处荒芜的猎户小院里。 卫姝瑶从马上下来时,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萧知言忙抬手,扶了下她的小臂,将她身形稳住。 “且先歇会儿,晚点时候会有人来接应咱们。” 他如此说着,扶着卫姝瑶进了屋内。 木屋荒废许久,四处蛛网密结。随着咯吱一声推开木门,尘土伴着寒风呛进胸腔,激得卫姝瑶连连咳喘,半晌才缓过气来。 “来,喝点酒暖暖身子。” 萧知言从腰间解下羊皮囊,拔开了塞子,递到卫姝瑶手上。 卫姝瑶连连摇头,闻到浓烈酒香,又忍不住咳喘起来。 萧知言见她咳得厉害,一手顺便拍了拍她的背,一手反转羊皮囊,饮下几口烈酒。 “从这里再行三十里,便能彻底离开京城地界。” 他抬袖擦了擦唇角,拧紧了塞子,蹙紧了眉头。 卫姝瑶终于平复下来,亦是眉心紧拧。她知道萧知言是什么意思。 再行三十里,便是鹿水河汇入澄江的交汇处,从那里乘船由西至东,可以走水路通往各州地界。 “萧公子,你可知我是朝廷要犯,你这般掳走我,不怕官兵追捕?” 卫姝瑶昂首,直视着萧知言。 萧知言苦涩一笑。 “呵,朝廷要犯?难道我不是么?” 卫姝瑶后知后觉地想起,自邓衍落狱,远在肃州的萧家也遭了牵连,只是她先前心思并未放在这上面,竟给忘了。 她面上讪讪,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萧知言忽地又拧开了塞子,灌了几口烈酒,目光顿了顿,涩声开口。 “瑶妹,许久未见,你我竟如此生疏,连我出身也记不得了。” 卫姝瑶怔住。 她想起与萧知言、陆青婉年幼时的往事。 萧知言出身北境肃州萧家,世代驻军北疆守卫边关。他是萧家最小的孩子,性子顽劣。 十五岁那年,他家中出了变故,来京寄住在邓衍家中。因着邓府与陆府同在一条街上,邓衍想让他敛敛性子,便让他去了陆府学堂念书,故而与陆青婉稍走近了些。 他在邓家待了三年,十八岁时才离京回去。虽然和陆青泽年纪相仿,但他却并无身为兄长的自觉,仍是顽皮闹事,喜欢领着卫姝瑶及陆青婉四处闯祸。 萧知言擅骑射,对各类兵书也颇有见解。兄长不得空时,卫姝瑶便喜欢跑去陆府,央求着小姐妹,一同去寻他,让他教二人骑射。 倘若自己并未经历这一番变故,怎会将他忘记? 但这短短三个月的经历,让她心绪波动过大,回忆往事只觉得白驹过隙恍如隔世。 她印象中,萧知言一直是那意气风发的小将军,高骑白马一身绯衣,灿若朝阳,永远笑容爽朗。 而今,那鲜衣怒马的小将军,沦为四处躲藏不见天日的蒙面郎,再无昔日半分傲然。 “那什么狗屁太子,竟将你拘禁身边,实在可恶。”萧知言恨恨道。 “我……”卫姝瑶欲言又止,“不是那样的,是我求他。” 二人遥遥相望,竟是无话。 “且先歇息会儿罢。”萧知言叹了口气,守在门前。 卫姝瑶身上疲乏得厉害,也不想多话,和衣就地躺在满是灰尘的床板上。 卫姝瑶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幼时的自己,在雪地里奔跑,弯腰捏了雪团,一个掷向兄长,一个掷向父亲。 而后她跑向另一边,又看见萧知言拉着陆青婉的手窃窃私语,二人面色绯红。 她转头,看见宝月跑过来给她披了大氅, 她在雪地里一路行,快到府前时,所有人都消失了。 眼前唯余一片白茫茫雪色。 世界倏然安静。 她回首望去,却见一人身着绯衣高骑白马,自远处奔来。 她看着那人下马行近,忽然间天地之间变色,满目的雪白化作深红,大地宛如血河流淌。 卫姝瑶迈了一步,踏进了涌动的血浪,身下宛如无数双手拽着她往下坠。她身体从未有过地沉重,哀嚎和尖啸声越来越近。 却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拦腰抱起。 “别走。”低沉声音响起,那人脑袋陡然蹭上她的颈窝。 “沈奕,是你吗?”卫姝瑶小心翼翼问话。 那人并未回话,只将她搂得更紧了。 梦境光怪陆离,大地忽然开始颤动,紧接着世界坍缩了,所有诡谲艳丽骤然消失。 她心悸不已,勉强睁开了眼。 却在这时,听得外面响起了杂乱声响。 谢一:连夜狂奔的路上
第25章 掳走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兵刃交接的杂响与雪风呼啸声连成一片,惊得耳鼓突突直跳。 卫姝瑶僵了一瞬,慌忙起身,扒着窗户往外看去。 便见这小院已经被兵马团团围住,雪地里横七竖八倒伏着数人,地上血水蜿蜒融入积雪中,煞是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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