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姝瑶忽然一呆。 逼仄的小院里,一列铁骑横亘在栅栏前,四下弓手密布,手执长弓悉数对准了萧知言。 萧知言半跪雪地,一手扶着膝,一手撑着长剑,抬眼死死盯着前方高骑白马的男人,睚眦欲裂。 “你个趁人之危的夯货!有本事下马来和你爷爷较量!” 他厉声喝问,长剑犹自淌着血珠,滴答落入雪中,染得身前一片雪地尽是暗红。 卫姝瑶看清白马上身披甲衣的男人,神色惊变。 那人竟是消停许久的董兴。 自从上次永宁宫相逢,她已很久没听说董兴的动静,只在那夜听罗淮英顺带一提,说他因酒后放浪形骸惹恼了圣上,彻底废了他锦仪卫指挥使之位,酌降为千户。 董兴勒紧了缰绳,放声大笑:“逆贼,你连番行刺不成,仓皇逃窜至此,也不过强弩之末,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知言提起长剑,踉跄起身,冷笑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前次若不是太子在场,你早已命丧爷爷剑下,怎还能在这里犬吠!” 董兴面色一沉,做了个手势,四周弓箭手立即拉满弓弦,蓄势待发。 却说董兴接连遭遇禁足、解禁、贬斥,起起落落,本就是烦闷不已。 他生性欺软怕硬,争先好功,平日颇得徐相宠爱,又仗着表弟世子身份,不服谢明翊已久,只因初见时亲眼见谢明翊活剜了人心,心中阴影挥之不去,才不得已恭敬两分。 此次春搜,他为重获圣宠,自告奋勇追击搜捕刺客,不料竟是不敌,险些被萧知言一剑捅了个对穿,直至谢明翊率兵赶来,才得以仓皇逃命。 他本就心有不甘,暗地里查探到萧知言藏于行宫之内,心下大喜,只是忌惮谢明翊,怕他再抓着自己的过错,一直不敢贸然动手。 直至今夜,他拜托表弟拖住了谢明翊,一路追随萧知言,总算在此地赶上。 董兴怎能错过这天赐良机,自忖待活捉了这逆贼回去,皇帝必定会恢复他锦仪卫指挥使之位。 只是这人分明已经身中暗箭,仍是力战不竭,勇猛非常,场面竟然一时僵持住。 董兴眯起长眸,瞥向萧知言身后的木屋,朝他抬了抬下巴,道:“逆贼,若不是要活捉你回去,早就了结了你。我劝你识时务得好,交代了宁王下落,许还能留个全尸。” “还有,你茍延残喘倒无关紧要,只可怜了屋里的小美人,天寒地冻的,别惹了寒气,我可心疼着呢。” 卫姝瑶听见外面对话,愈发惊惶。 她慢慢后退,倏地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捏得指节发白。 董兴阴魂不散,只因他背后撑腰的乃是徐相。她自是恨极了徐家,本想借着谢明翊之手,让徐家吃亏,可那夜谢明翊并未允诺,她便知晓,谢明翊不会为了她与徐家撕破脸皮。 至少,他暂且还不想与徐家明面为敌。 倘若她今夜落入董兴手中,已不能再指望有人能救她。 萧知言冷笑两声,紧握长剑的手背青筋凸起。 “董狗,废话少说!我萧家儿郎,能动手绝不与你口舌之争!且取你项上狗头!” 董兴亦是冷笑,一声令下,只见数道寒箭密密飞来,萧知言迅捷挥剑,悉数挡下,一时银光乱舞,只听得箭羽落地的簌簌声。 卫姝瑶咬紧了牙,心急如焚,此刻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萧知言浴血奋战,揪心不已。心中对他的疏离剎那间化为乌有,急得眼眸愈红,几乎要落泪。 却在这时,又听得身后窗户传来一声巨响,她惊恐回眸,见到董兴从窗户里翻身滚了进来,吓得花容失色。 董兴箭步上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牢牢钳住了她的双手,反手拽至身前。 借着微弱月光,董兴看清了眼前女子模样,面色一僵,手上力道猛地紧了紧。 他原以为,萧知言带走的是个普通宫婢,以作人质,孰料还有意外之喜! “呵,竟是老熟人。”他劈手夺了卫姝瑶手里的簪子,将她捆缚结实了拽出屋子。 外面箭雨已经停下,萧知言身中数箭,正兀自喘息,看见董兴扣着卫姝瑶出来,瞳孔紧缩。 “董狗——你敢碰她——!” 董兴心中正是得意,哪里还想和他废口舌功夫,带着卫姝瑶上了马,朝身后吩咐道:“我先行一步,务必要看好逆贼,休要叫他再逃脱。” 言罢,扬鞭驱马,疾驰离去。 萧知言狂怒而起,双目猩红,撑着一身的伤就要追上前去。 箭雨呼啸袭来,硬生生逼停了他前行步伐,他只得就地一滚,退回了屋里。 不等外面的人追捕进来,萧知言咬了咬牙,翻身从那破裂洞开的窗户里,果断腾跃出去了。 两个时辰前。 谢明翊从宴上离席,前往苑林的小亭赴约。 他本不愿离开卫姝瑶太远,但近来几日心绪波动,自知心中波澜一时难以控制,倒不如暂且离她远些。 数日前,他收到线报,信中言辞慎重,牵涉他最为关切的心头大事,一副迫在眉睫的模样。 谢明翊今日也无甚要紧事务,刺客及细作已被清剿殆尽,仅剩的逃脱之人他也不打算继续追捕,故而答应了赴邀。 云移星遮,月色黯淡。 山上小亭里,一人独杵亭中,正对月独酌,口中念叨淫词艳曲,大有一番惬意赏月之势。 谢明翊蹙眉,看清那人模样,抬脚转身就要走。 “皇兄!皇兄!”谢明瑾连忙放下酒杯,晃了晃微醺的脑袋,下山追来。 他奔得气喘吁吁,才勉强跟上谢明翊的脚步。 “皇兄,怎走得这样急?”他扯起笑容,拽住谢明翊的袖子。 “六弟,好兴致。”谢明翊不动声色抽出袖子,唇边勾起笑意,“不知是你高估了孤的耐心,还是孤低估了你的脑子。” 谢明瑾慌忙摇头,赔着笑道:“皇兄,臣弟确实有要事禀报,绝无戏耍你之意。” “听闻下月便要行太子妃遴选,臣弟也是担心大选出事,才特来提醒皇兄。” 不提则罢,谢明翊眸光倏然沉下去,掠过渗人杀意。 谢明瑾脊背生寒,打了个冷颤。 因着那晚的事情,贵妃已被废黜为嫔,连带着徐霜玉也被连夜送回京城,只怕再也无法参与选秀。若非徐相老泪纵横怒斥二人荒唐行径,又跪于雪地负荆请罪,才平复了皇帝怒气,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外界才没有得知个中细节,算是保全了徐家颜面。 现下,谢明瑾没了贵妃依仗,舅父又隐忍退让,他只能凭自己一搏。 谢明瑾定了定心神,硬着头皮开口:“太子妃人选理应慎重,论世家样貌品性,皇兄自有定夺。只是,却更要当心复仇之人……” “皇兄或许早已知道,宁王母妃原是肃州萧家人,萧家在当地颇有威望,只怕暗中拥趸之人不在少数,臣弟已经知晓,肃州也要送贵家女郎参与太子妃遴选,皇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殷切地表怀关切,无非是想拖一拖谢明翊。 “圣上龙体欠安,皇兄既要照顾圣上,又要紧着朝堂事务,臣弟也是想替皇兄分忧……”他絮絮叨叨,勉强寻着话头。 自那次皇帝吐血后,身子每况日下,此次春搜也全依赖药物吊着精力,才勉强出行。是故,皇帝渐渐不问朝政之事,谢明翊确实忙碌不堪。 谢明翊忽地笑了,拍了拍谢明瑾的胳膊,“六弟对此事如此关切,倒不如去将那些包藏祸心之人揪出来。” “孤再将东宫之位让与你,可好?” 谢明瑾浑身一僵,只觉得他指腹上传来的热意如同铁刺扎人,瑟缩退了几步。 谢明翊见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懒得同他多话,甩袖不急不慢地走远了。 其实,谢明瑾所言不无道理。 宁王本是先帝七子,是除了长公主之外,最得先帝欢心的皇子。皇帝一朝登基,宁王处境越发艰难,此后皇帝喜怒无常行事暴戾,不少臣子暗地里投奔宁王。 如今距宁王宫变不过三月,可到底他筹谋已久,追随者众多,即便谢明翊清剿过一回,却仍是难以甄别那些深藏的臣子。 宫变当日,宁王心口受了谢明翊一箭,按理是死得透透的了。 但……近来种种异动,皆指向一种可能—— 宁王或许并未身死。 这也是谢明翊放纵卫姝瑶与卫蒙见面原因之一。卫蒙此人油盐不进,他并不想对他下狠手,诏狱遍布他的耳目,父女二人谈话总能套出些什么。 回想此事,谢明翊面色沉了些许。 “那老滑头……”他冷哼了一声,脚步微顿,倏地想起什么,却是转了身,往后殿行去。 谢明翊离开苑林,没有直接去篝火宴上,而是先行去了后厨。 御厨见太子亲自来了,惶恐不已,迎着他入了屋里,一一验过菜肴。 谢明翊随意打量了一眼满桌的山珍佳肴,实则并无兴致查验。 他只是……想起前两日某人委屈巴巴喝药的模样,心下一动,才来了后厨。 “这是什么?”他抬手指了指玉瓷小碗里盛着的白嫩滑腻的固状物,上面铺了满满一层葡萄干儿。 “是葡萄玫瑰酥酪,京中的贵人小姐们最爱这个,又甜又软,入口即化。”御厨战战兢兢回话。 谢明翊神色微顿,吩咐身后的内宦把这个装起来,又见案沿摆着松子糖,也一并装了。 才走出门,他顿了顿声,又道:“每样甜食,都装一份。” 谢明翊让人提着食盒先行回宫,自己却是朝着篝火场地而去。 还未行两步,却见那片天色已是红光一片,烈火翻腾而上划破黢黑的天穹。 谢明翊脚步一顿。 他忽地笑了。 原来这便是谢明瑾的盘算,拖住他,好叫他处理不及,以为就此能令皇帝迁怒于他? 谢明翊不知是该感慨这蠢货蹩脚的技俩,还是该为这样的人竟也敢觊觎皇位感到可笑。 他慢悠悠过去,直至快到帷幔之处,闻见淡淡的血腥味才止了脚步。 他修长手指捻起路边的一朵腊梅,放在鼻下轻嗅,不紧不慢地眺了一眼。 这时,却见前方有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梁锦满面是血,神色焦急,径直冲到了面前,膝盖重磕在地,伏身下去—— “请殿下赐罪!小人失职,愧对殿下!待小人救回女郎,再请自罚谢罪!” 指尖的梅花瓣骤然粉碎,谢明翊捻了捻指腹间的清淡香气,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夜色迷蒙,一片死寂之中响起锋锐如刃的三个字。 “说清楚。” 梁锦不敢抬头,一股凉意从膝下直蹿头顶,刺得他头皮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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