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出生时先帝已近耄耋,即便后来长公主薨逝,几个兄长死的死疯的疯,仅剩他和当今圣上两位皇子,也因他年纪尚小羽翼未满,注定于皇位无缘。 许是怕里面那位惹了寒气,厚重的帘幔微垂了下来,遮住了卫鸣的视线。 但里面温润如玉的嗓音仍旧传了出来。 “思慎,一别经年,你我竟生分至此,连见面也不愿么?” 卫鸣巍然不动,萧知言迟了一瞬,掀开帘子先进去了。 这回,卫鸣清楚看见了茶案下,曳地的苍青色袍边上银线织就的蟠龙花纹。 卫鸣一时恍惚,想起曾听医女抱怨:“外面都传宁王死了……真好笑,他前几日还给我师父写信呢,要这要那的,也不想想那些东西多难找……” “分明是落魄着呢,还总讲究得很!” 他不由得昂首,迎上一双噙着笑意的深邃眼眸。 即便离得甚远,卫鸣还是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来自天生上位者的威势,伴随着温淳的嗓音穿透过来。 “难道,姝瑶姑娘的下落你也不愿听听么?” 听见这名字,卫鸣头疼欲裂,只觉得自己的心忽被对方攥住,差点窒息。 一股冷意从脊背升起,分明极短的一句话,落入耳中犹万钧重雷,将他的思绪粉碎成一片混沌。 京城众人皆知,英国公千金及笄之时,宁王亲自上门贺礼,为的是笼络英国公。 可卫鸣清楚记得—— 当年宁王上门,是借贺礼暗示父亲,想要娶最疼爱的小妹为妃。 因着小妹家族行七,旁人多是唤她卫七姑娘,亲近的人唤声瑶妹,偏这位非要与众不同,称一声“姝瑶姑娘”…… 零碎的记忆让他本就混沌的思绪翻滚煎熬得更厉害。 卫鸣用力按了按额头,略微平复了心绪,抬步入内。 他径直走到茶桌前落座,望向对面身量修长的男子。 一杯热气熏腾的清透茶汤被推到他面前。 浓郁茶香飘来,让卫鸣有些发胀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姝瑶姑娘深陷囹圄,本王也见之不忍,特来告知于你。”宁王又取了沸水烹茶,沸腾白雾缭绕在他指尖,悠悠而上,令他温润的眉眼愈加柔和。 “小妹她……她可安好?”卫鸣低声开口。 对面那人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轻叩在桌上,发出“嘚嘚”的响声。 一直立在宁王身后的萧知言开了口,道:“我亲眼所见,瑶妹被太子囚于身侧,备受折辱……” 萧知言将自己在春搜所见所闻述于卫鸣,又将事后收到的陆家来信简短说了。 末了,才道:“瑶妹暂无大碍,只是仍困在东宫。太子生性警觉,寻常手段怕是难以将她救出。” 卫鸣按着佩刀的手紧绷着,半晌才松开,手指放上了杯沿。 他仰起脖子,将滚热的茶水一咕噜灌了下去,捏紧茶碗,望向宁王。 卫鸣眉心拧紧,沙哑着嗓子问:“你当真想让我刺杀太子?” 搭在桌沿的手指一顿,对面笑意风雅的男子陷入沉默。 半晌,宁王才淡淡开口,“你只需引开太子,拖住他,本王会另行派人救出姝瑶姑娘。” 卫鸣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小院里出来的,他只觉得脚步从未有过如此凝重,紧按着腰侧的佩剑异常灼手。 直至回了客栈,进了小屋,他手腕才突然一紧,将佩剑铮地一下拔出了鞘,嚯地削掉了桌角。 脑中传来密密的针扎之感,疼得他一下稳不住身形,忽地跪倒在地。 卫鸣竭力去想过往的事情,眼前却仍然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但,每当浮现出明艳少女笑着扑上来喊他阿哥时,他便觉得愈加痛苦,仿若心中缺失了一块,痛得他难以喘息。 卫鸣用力捂着脑袋,鬓角汗如浆出。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过去,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望着一片漆黑怔怔出神。 卫鸣挣扎着爬起来,摸到了地上锋锐的剑刃,锋利剑气割破了掌心,疼痛和鲜血激得他神智清醒了不少。 他鲜血直淌的手握紧了剑。 无论宁王所言是真是假,他总要去确认一番。 他要救最疼爱的小妹。 卫姝瑶从小院出来后,很快踏上了回宫之路。 因着要避人耳目,梁锦特意选了平民街坊绕行穿过。 夜色渐临,已是华灯初上,但走过的这条街巷仍很热闹。 临街的小铺高悬通明的灯笼,商贩们在路边高声吆喝。年轻的姑娘们比试着头花,酒肆里传来清洌的浓香,间或夹杂着孩童的咯吱笑声…… 卫姝瑶悄悄掀开车帘,尘世烟火随着摇曳的烛光落入她眼底,映衬得她清亮的眸子愈加璀璨。 这一刻,她好像不再是四处躲藏不见天日的逃犯,也不用如履薄冰地应付那位阴晴不定的太子殿下,一直绷着的脊背终于缓和下来。 就这样,安静地感受着人间诸般烟火气。 却在这时,马车一个急停,她猛地抓紧车窗,才勉强坐稳。 “出了什么事?”卫姝瑶出声问话。 却见车帘倏地被人掀开,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朝她伸过来。 “要下来走走吗?” 卫姝瑶一时怔住,惊讶地看着谢明翊突兀出现在眼前。 他望过来,透过荡漾的烛光看着她,细长的眉眼缓和下来,唇角微扬起弧度,显出几分柔软。 卫姝瑶半晌没反应过来,谢明翊已经进了马车,俯下身子,迫近她的面颊。 低沉的声音缓慢响起,“今夜月色很好。” 他呼出的热息喷洒在她颈侧,明明毫无接触,却莫名叫她有点发晕。 卫姝瑶僵硬着后背,手指撑在车壁上,愣愣问道:“你、你不是回宫了吗?” 谢明翊垂下眼,眸光扫过她柔软的唇时微顿了一下。 “孤送周大夫回府,方才路过这里,见这车有点眼熟。” 他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寻常平淡的模样,“孤尚未用晚膳,料想你也未用。既然沈将军已告知了你的任务,孤应当……恩威并用。” 卫姝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只觉得这人越发捉摸不透。不然,现下他这番解释怎么听都像是欲盖弥彰? 卫姝瑶心跳仍有些急,攥紧了细指,不敢深想他为何突然要带她去吃饭。 左右她也确实饿了,便眨了下眼,随着谢明翊下了车。 她刚想习惯性去扶着宝枝的手下车,却见梁锦早已经带着宝枝走远了。 正是无奈时,一截小臂递了过来。 卫姝瑶下意识抓住,抬眼对上谢明翊沉若明镜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虚虚搭着他的小臂,也不敢真用力,就想顺着跳下车。 心里正是紧张,下来时脚下莫名打了下滑,人差点摔了,被谢明翊一把捞住腰,才堪堪站稳身形。 “啧,果然饿着肚子,路都迈不开。”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卫姝瑶心下又恼又羞,苦着脸,不再忸怩,干脆搭上了他的胳膊。 “我怕又有刺客,还请殿下护我安危……” 因着是心里话,故而说得特别诚恳,盈盈秋水亮晶晶的。 谢明翊唇角微挑,并未吭声,只是由着她搭在胳膊上,稍稍放缓了步子。 他换了一身常服,玄青色长袍,外罩一件松烟灰大袖衫,乌发挽了个简单低髻,插了一根润泽玉簪,显出几分儒雅的书生气来。 方才,他就这般突然出现时,卫姝瑶实则惊了一跳,险些觉得是错觉。 见惯了他年少清冷孤傲的模样,也见多了他如今傲然矜贵的气势,她还是第一次见谢明翊这副风雅样子,举手抬足间满是书卷气。 分明是同一个人,却因他换了身装束,削弱了不少冰冷的疏离感。 谢明翊领着卫姝瑶走到曲桥上,瞥她一眼,似是征询她的想法,问道:“揽月楼,还是岁岁宁?” 两家都是这条街巷上出名的酒楼,虽比不得王公贵族爱去的玉琼楼,但也是盛名在外,连她都有所耳闻。 卫姝瑶指着东边的那家,浅浅笑道:“岁岁宁吧,这名字可真好。” 谢明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以往他看她时,多数时候是平淡冷漠,毫无波澜,此刻却莫名觉得……那双漆眸里隐约有一点愉悦。 “确实是好名字。”他伸手,自然而然地扣住她的手腕。 卫姝瑶身子一僵,差点本能地挣开,又强行忍了下来,任凭他带着自己往前走。 她垂着眼,悄悄去打量谢明翊的手。 手指修长而白净,腕骨凸显得恰到好处,淡青色的脉络微微隆起,宛若逶迤起伏的山脉,给人冷峻的锐利感。 他的手也生得很好看。 行至酒楼前时,谢明翊忽地用力,将卫姝瑶往自己身侧拽了一下。 卫姝瑶脚下不稳,倏地跌入了谢明翊怀里,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一道声音诚惶诚恐地响起来,“都是老汉我不长眼,大人莫要生气,莫生气……” 卫姝瑶回首,看到一张瘦削土黄的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单薄的身子背后是一头矮小瘦弱的小毛驴,正在原地打圈。 谢明翊眉目间浮起一丝不悦,道:“你起来罢,驴子容易受惊,你还是牵紧了绳子,勿要在人群中骑。” 原来方才这老伯骑着小毛驴路过,毛驴受了行人惊吓,差点撞上来。 “是是是……大人说的对,对……”老伯颤颤巍巍站起来,连忙拱手做揖。 卫姝瑶这才发现,那老伯少了半个脚掌。 她不免皱眉道:“你既身上不便,怎不和家人同行?” 那老伯嗫嚅着开口,“没了,没家人。” 卫姝瑶微愣,“你老伴呢?” “老伴儿死了,死了好些年了。娃儿也都没了,剩个最小的,战乱,饿死的,才八岁……” “俺哥死了,俺弟弟妹妹也死了,十几年前,也是打仗凶得很,都死了。” 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卫姝瑶心中却泛起酸来。 “大人不会要抓我坐牢吧?”老伯一手攥着破旧的麻衫衣摆,一手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战战兢兢求道:“驴子灵性,别杀了吃,求大人送远点……” 卫姝瑶正要出言安抚他,却见谢明翊从袖里摸出几块碎银,塞进老伯手里。 “不抓你,只是以后出门多注意些,记得靠边走。”谢明翊笑了笑。 老伯千恩万谢,直至他佝偻的背影消失不见,卫姝瑶仍是侧眸看着谢明翊。 “碎银方便他用,官银难免会被盘问。”谢明翊见她欲言又止,径直开了口。 却听卫姝瑶轻声道:“狼烟骤起,最苦的是百姓。一想到北狄铁骑压境,眼前这繁华安宁或将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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