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一开始去的是林氏药铺,那坐堂大夫看了方子,说没什么问题,后来孙氏吃了一些,的确有所好转,还让眉娘去外头继续抓来吃。 陆惟就问:“你还记得方子吗?” 眉娘自然记得。 “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 药都是常见的药,药性平和,即便分量多点少点,也不至于中毒。 “我谨慎一些,听了那大夫的话,也没有次次在他们家抓药,还跑了其它药铺,孙娘子一共喝了四回,我是在四个不同的药铺里抓的。” 陆惟:“哪四个药铺?” 眉娘想了想:“林氏药铺、回春堂、百草堂、乐善堂。其中百草堂不配外方,我还是亮出都护府的身份,他们才肯的,而且他们配药后都会记录,现在去问应该还能问到。” 陆惟:“这些事,你方才为何不说?” 眉娘低着头:“那厨娘逃跑之后,孙娘子忧思更重,从前我们也不知道她竟是个刺客,生怕因此扯上瓜葛,哪里还敢说呢?可我也没想到,孙娘子会……” 这也是说得通的,毕竟作为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侍的主家娘子突然上吊死了,眉娘为了避嫌,就隐下这一段。 陆惟听不出破绽。 他望向公主。 公主面色寻常,似乎也没有异议。 陆惟忽然发现,自从地下归来之后,他似乎默认了公主在此中发挥的作用,而且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公主主动冒险,他们现在可能仍对此地知之甚少。 可见,有个不拖后腿,能起关键作用的盟友,是多么重要。 李闻鹊随即命人出去,照眉娘说的四个药铺分头跑一遍,询问眉娘所说是否属实,又让人去后厨搜罗药汤熬剩下的残渣。 不过残渣在今天早前已经被人收拾了,连带熬药的药壶都洗得干干净净。 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毕竟孙娘子喝这调理的药也喝了几个月,一直没事,谁能想到今天正好就出事了。 李闻鹊深吸了口气,他内心实在疲惫,只是面上还得强撑镇定。 “李某治家不严,连累殿下与诸位在此,夜色已深,还行诸位回去歇息,此等家丑,就由我来料理吧,我会让人尽快清理此处,以免影响殿下居住!” 李闻鹊此人,打仗是有一手的,做事也很认真。 冲着皇帝提拔他当西州都护,他就一门心思研究打柔然,最后还把张掖郡给收复回来了,这都属于开疆的功劳了。 但他也有性格上的致命缺陷。 上次因为公主接连出事,李闻鹊有心弥补一下,就让人买下从长安运来的高价蔬菜,送到公主的饭桌上,可他没有就此事向公主示过好,还是公主自己发现的。 李闻鹊跟杨长史等下属关系平平,他不以势压人,也没兴趣跟这些人搞好关系,只要他们别扯自己后腿,爱干嘛就干嘛去,平时他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一下。 他甚至对家里人也是这样,孙氏虽然是妾,但跟了他多年,他将人带来边城,却很少与之沟通。在李闻鹊看来,孙氏就该为自己打理好后院,至于孙氏每天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那不重要,他也没有时间过问这些。 这样的性格,说好听点,叫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孤芳自赏,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杨长史他们表面上尊重李闻鹊,实际上这都护府却跟一盘散沙一样。 李闻鹊此人,能为将,不能为帅。 公主见他人还可以,曾有心提点他两句,但李闻鹊对此却不以为意。 他说:“武将只要关心如何打胜仗,仗打得好不好,后勤粮草是否充足,麾下士兵是否齐心,至于朝堂那些尔虞我诈,不是我应该关心的,我也无权关心。像如今都护府,虽说我手下副将和杨长史他们都要听我调遣,但杨长史背后另有恩主,我也不可能礼贤下士就让他五体投地,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我如今只为报陛下知遇之恩,专心守好这边城便是。甭管底下人有多少歪心思,只要不动到我头上来,就随他去。” 李闻鹊都说到这份上了,摆明我行我素,听不进去,公主也就随他去了。 但现在孙氏死了,公主也不可能当面再揭人伤疤,就说了两句场面话。 “李都护不必自责,此事也是意外,谁都不希望发生。” 李闻鹊:“殿下若想换个住处……” 公主温声打断他:“先前官驿那边遭遇下毒,李都护就马上将都护府让出来,如今再换,不说兴师动众,城中百废待兴,恐怕也没别的地方了。” 李闻鹊拱手摇头:“惭愧!” 公主:“李都护也刚到不久,许多事情还需要你亲力亲为,就不必为住处的事情烦心了,我在此处住得挺好,孙娘子不幸身故,李都护节哀顺变。” 李闻鹊:“多谢殿下体谅。” 没有闲工夫多说,李闻鹊匆匆去料理后事,公主则带着风至雨落回正院。 陆惟刘复他们要离开,与公主同路,便跟在后面。 刘复欲言又止,几次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口都觉得不合时宜。 反倒是陆惟忽然停住脚步。 刘复奇怪:“你怎么了?” 公主听见动静,也回过头:“陆少卿想到什么了?” 陆惟还真想到了点东西。 他记得他和刘复刚到张掖,就撞上都护府婢女木娘之死。当时木娘死在风雪之夜,仵作判定她因为路滑摔倒,又因深夜无人及时救助之死。 木娘就是孙氏身边的两名婢女之一,另外一名婢女,正是刚刚被讯问的眉娘。 而这木娘是怎么会深夜出门的呢?据说她是去药铺给家中生病的老娘抓药。 药铺…… 陆惟记得,木娘去抓药的那间药铺,就叫乐善堂! 他蓦地望向刘复。 刘复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算了,此人靠不住。陆惟心想,面无表情转向公主。 “殿下应该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木娘之死。”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即通。 “你怀疑木娘的死,也跟这件事有关?” 陆惟:“木娘从乐善堂抓药,死在药铺回家的路上,当时陆无事去查过,在木娘家出来,本来还有一间更近的药铺,她却舍近求远,在乐善堂抓药。” 公主:“是不是因为乐善堂更大,药材更齐全?这也是说得通的。” 陆惟:“所以当时我也没再深究,但现在孙氏死了,生前抓药的药铺里,正好也有乐善堂。” 公主沉吟:“如果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那么乐善堂应该很快会有相应的动静。” 陆惟:“无事,你去乐善堂查一下,他们新近有无人员增减。” 陆无事答应一声,随即转身离开。 他给侍从起的名字很怪,不过他本人就够怪了,大家也就不觉得如何。 刘复看了看陆惟,又看了看公主,忽然有种自己脑子跟不上他们的感觉。 但,那又如何? 同样是来边城,陆惟殚精竭虑出生入死,自己有吃有喝还不用管那么多。 这么一想,刘复就又快乐起来了。 翌日一大清早,公主刚起,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出去打听消息的风至就回来了。 “殿下,陆少卿所料不差!昨夜李都护派人分头去四个药铺询问对质,四间药铺都承认眉娘曾经拿过那张药方去找他们抓药,也都说药方上的药都是无毒无害的。结果陆无事今日往乐善堂一打听,就发现少了个坐堂大夫。” 公主放下粥碗:“那大夫昨日还在的?” 风至点头:“那大夫名叫周逢春,是乐善堂三名坐堂大夫之一,昨日和今日本该都在,结果今日却不在,陆无事询问之后,得知周逢春正好告病了,又设法找到他的住处,到那一看,发现屋门紧闭。” 矮墙和屋门自然拦不住陆无事,他又翻墙进去搜了一圈,果然早已人去楼空。 所以昨天眉娘说了四个药铺,明为招认,实际上是给周逢春通风报信吗? 风至道:“陆少卿也将此事告知李都护,李都护勃然大怒,正准备对眉娘用刑,逼她说出真相。” 公主摇摇头:“她既然有心为周逢春隐瞒,就已经做好受刑的准备。你去请陆惟和李闻鹊过来,就说我有一计,可以试试。” …… 眉娘蜷坐在角落,抱紧胳膊。 这里虽然是柴房,但只有柴禾,没有明火。 寒风从千疮百孔的窗纸里呼啸着钻进来,又穿过柴禾缝隙,钻入眉娘的袖子衣领,冷得她咬紧牙关,攥紧双手,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已经过去一夜了。 眉娘望着外面天黑了又亮,近乎麻木地想道。 李闻鹊在得到她的口供之后,肯定立刻派人去询问,周逢春也会听见风声,应该能及时脱身吧? 可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呢? 这些贵人们恼羞成怒,可能会将自己杀死吧,还是会严刑逼供? 一想到那些残酷的刑罚,眉娘就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也是个女人,也渴望有人温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周逢春朝她伸出手,她理应回报的。 即使,这回报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寒风没有被眉娘感动,冰冷却来得更猛烈了,她穿着单衣的身体几乎被冻僵,嘴唇开始发紫,思路也逐渐飘散。 也许等不到逼供,她就会死在这里了。 这时,有人从外面推开门。 与扑面而来的寒风一道,还有温暖的香风。 眉娘昏昏欲睡的沉重眼皮勉强撑开一点点。 她看见有人抬了个火炉进来,放在她面前,一点点让人暖和起来。 自己莫不是临死前出幻觉了? “你认得我吗,眉娘?” 声音在她恢复了一点点神智时恰到好处地响起。 柔和,婉约,很舒服,像冬夜里的一道暖风。 眉娘盯着对方看了半晌,点点头。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眼前这女子,是刚刚从柔然归来的邦宁公主,她当然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在周逢春的计划里,这位公主是重要一环。 因为“公主出事,李闻鹊最看重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这比杀了李闻鹊还要让他难受”——这是周逢春的原话。 “我第一年去塞外的时候被惊住了,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苦寒的地方。那里连秦菘都没有的,我带去的种子全都在路上受了潮,不能种了。烤羊肉我也吃不惯,带着浓浓的膻味,还要面对一个异族丈夫,他说柔然话的口音,也与我在中原学的完全不一样。” 眉娘以为公主纡尊降贵过来,是想让她招供,却没想到对方倒先讲起自己的故事。 此时公主递来一个纸包,眉娘低头,竟是个热乎乎的葱油饼,她又饿又冷,顾不上其它,就将饼往嘴里塞,再听公主的故事,不由生出一丝微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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