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问雨莫名身体发紧,不明所以,却还是低声。 那沐浴在春光下的人便偏首,鲜红的唇里吐出的却是冰珠,直破开他辗转反侧多日的隐晦秘密: “你心不正。” 问雨一震,本能抬头见,他分明瞎了的眼却精准地看向自己这里,刹那间羞恼惊愕。却未同以往犯错那般立刻解释。反而两手大力攥拳,倔强地咬牙站在原地。 闻衍璋威严迤逦的凤眸陡然凛戾,嘲弄地悄无声息: “既然关心李霁他等,那今后便由你负责他们安危。云瑞那处我应付足以,你不必分心。” 他不曾说重话。 却如当头一棒,叫问雨额上不自觉冒汗,仿佛有无形的绳索扼住他脖颈,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树叶与恰到好处的风一齐吹散了浮动的沉重。良久,闻衍璋无表情的容颜骤然似笑非笑,同风一齐席卷而来的,扑面皆是那高高在上不容置喙的霸道。 红唇弯起: “她,是我的人。” 眉眼间幽深冷厉,恍惚他坐的不是寻常竹椅,还是那高不可攀的冰寒皇位。 风蓦地停了。 檐下影翳垄络烂漫春光,不知怎的,这周遭隐和上京的雪一样冷。 二人相隔分明只有几尺。这一瞬间,忽就地划出一条宽不可渡的楚河汉界。 问雨仿佛站在鹅毛不过的弱水边,耳边嗡嗡作响。半晌,一如既往笑嘻嘻地一拍剑鞘: “属下去知会李霁。”纤细少年飞上墙院,逃地仓促。 菡羞正好说完话抱着一叠饼回来,没察觉到暗中的风卷云涌。只发现问雨走了。她将饼分一张给闻衍璋: “问雨走啦?吃吧,明天你是不是要去书院?” 她总有点不放心,总觉得闻衍璋这体质要出点事。 他没有接她手里香喷喷的小麦饼。 菡羞就好脾气的饶到他跟前,再递过去。 闻衍璋却把头转开,未束的发因领子的阻碍略略鼓翘一绺。添两分生机。 菡羞乐了: “你怎么回事?不高兴了?” 总不能是问雨敢给他脸色看吧。 闻衍璋依旧梗着脖子不吱声,先前的温存一下就喂狗肚子里似的。 她于是放下饼,努嘴: “嗯?” 他老是作地莫名其妙。幸好她习惯了,不觉得烦人。 闻衍璋眸子动动,这回也不说话。 那,她挑眉: “我抱你一下,别不高兴了?” 衣衫磨蹭,少年倒是转了头,微微昂起下巴,没显露出拒绝的意思。 菡羞心道果然。 死傲娇,就爱等着别人来哄。 却还是俯身抱个满怀。他眼睫簌漱,伸手握紧了她的,吹气胜兰,语调柔地异样: “明日你陪我去。” 菡羞摸摸他的背。没拒绝:“可以吗?” 闻衍璋嗯一声,将她的腰环紧,面色阴郁。 不过让她在外头玩了几天便招蜂引蝶。一个老相识不够,一个林嘉昱不够,连问雨都起了贼心。 独属他的明珠被抢去照耀众生。 当真该死。 依偎在这软绵的怀抱里,闻衍璋平生第一回 嫉。 大脑久违地疯狂抽痛,翻江倒海。他垂着眼睑,奋力压抑中骤感遗憾,不能把她做成物件。 不会哭不会笑的陆菡羞,不是陆菡羞。 唇抱憾勾起。轻轻翕动,他呢喃给自己听: 陆菡羞,只能是他的。 * 李霁给孩子念完三字经,同在绣花的陆菡枂打完招呼就拿起锄头出门耕地。刚用两把劲,他现下最烦的几人之一来了。 问雨用剑鞘捅他屁股,得了冷脸后才舒畅一龇牙: “书院明日开门,你可别忘了约定。” 李霁捂额,瞬时绝望: “我说,放过我成不成?我有一大家子要养,我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头了!你烦了我这么些天,偷了好几顿午饭,你和那位说说好话,饶我们全家吧!” 顾平襄虽和他一面之缘,在外却都知道算他李霁的恩师。他虽被贬为庶人身份,可还是不同的。 陆菡羞与闻衍璋那事人尽皆知,哪怕他再隐姓埋名,上头不高兴想用他撒火可不是说来就来。 无可依傍,只得更加低调小心。 而顾平襄身后事关未来十年的儒生,但凡行错一步都没有好果子吃。 李霁,当真是怕到骨子里。偏偏他又打心底恐惧这个残虐的前任帝王,不敢正面违抗。又谁都不敢说,心里头比莲子还苦。 问雨自是不会饶过,笑道: “别告诉我你真甘心在这当佃户?你这死穷酸,一家老小得有三个月没沾过荤腥了吧?” 李霁深呼吸,一把砸了锄头,破罐破摔: “苦就苦,总比没命强!我不当他东山再起路上的垫脚石!他想要皇位?他也得能和那二圣争!” “谁同你说是要皇位了?”问雨却白他。 李霁一噎:“…不要这个,那要什么。” “哼。”问雨昂头,颇有睥睨的意味。傲气道: “这天底下的路又不一条。若没有,便再辟条新的。” 这倒轮到李霁讶异:“这话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问雨窒,脸上不自在一息,嗤道: “又没要挟你什么。往事是往事,如今是如今。顾平襄背后虽关系匪浅,可毕竟退朝多年。门生再多也得能进朝野里头再说。先前一通杀,他那些追随者哪个逃过了?” 李霁默。 闻衍璋那厮滥杀一通,后来品味便会发现,杀的确实很有道理。 恐吓一堆攀根结错的世家不谈,但凡能官居三品以上的,私底下的勾结往往遍布半个国土。 许多看似清廉背景干净的地方学子,往往背后都有人鼎力相助,从县到乡,再入京。看似上位一人,实则是一群人得道。哪怕是清高的儒生后期也逃不脱站队拉帮结派。 水清无鱼,你要清廉,可考虑到不愿清廉之人?丝线牵扯上到满朝文武,下到九品芝麻官。这也是林嘉昱考不中的缘由。 从小地方出来,再带着势力反哺那小地方。捧出一位“门生”,为自己效力。 代代相传,星火不息。迟早便会燎原。 这些李霁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关于顾平襄,李赋也曾隐晦告诫二子。 他门生早年遍布天下,因而引得帝王忌惮。明面上是到了年岁,实则再矗立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难事。 皇帝给了面子,他也识趣,乖乖告老还乡。开个书院自娱自乐也由他去了,但非不在意。 当初闻衍璋杀的人里,不少都曾承顾大儒之念,或自诩以他为榜样。至于到底和顾平襄有无牵扯? 恐怕只有顾大儒自个知道。 而最快肃清这些的途径,就是杀。 杀光遗老,杀尽残党。 杀光一切阻碍。 而连他在内的儒生多敬畏鬼神,崇佛敬佛不在少数。 这群人自命不凡,少时想施展抱负,中年郁郁不得志,多泯然众人。后沦为同党,每做些亏心事便上香布施,助力佛寺修建,为教宗添砖加瓦。 这些,无一不是套在颈子上的项圈。 李霁正色: “难不成他是要取缔顾平襄这儒生头子,化他的影响力为己用?” 问雨笑笑:“不知道。或许吧。” 李霁:… “你等等,我回去同我爹传个信。” 青城书院,元琛盯着复盘过的“恶虎吞龙”棋局,重重叹一口气。 一旁顾平襄放下茶盏: “我方才那一通话,你可明白了?” 元琛摇头:“老师,若那少年真是残暴不仁的闻衍璋,又存了借您重登青云的念头,我们大可以禀报昭阳公主。您不必隐忍不发。” “哼,你当是这么容易的?” 顾平襄瞪他一眼,吹把胡子。 “我为何退朝回乡?还不是帝王疑心。昭阳公主一介女流,也不过刚掌握朝政。她行事我本也赞扬。奈何突然大举推行女子学堂,有背祖训!” 他顽固了一生,见过不少才华横溢的女子,无一例外都稳重。可昭阳公主这样突然激进,定会招来祸端。 顾平襄不想蹚浑水。 再有,庆云书斋本也传来过谣言。他心中虽惊骇,却非没有准备。 闭门这几日更是大大思忖。 说来,他和这暴君甚至算得上有仇。他当时的□□骇人听闻,旁人不懂,顾平襄却是第一时间猜测到了背后用意。 再有后来土地改革,赋税锐减,学子科考。 前朝太子遗腹闻衍璋,不是凡人。 他是残暴,但不昏庸。只是行事霸道,一塌下便受到数个层级的反噬,恨不能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闻衍璋真找来了,顾平襄几乎立即就知晓,他绝不可能放下野心。 他要卷土重来。 元琛沉默:“老师是忧心,公主借那人牵连到自己?” 当年,顾家险些也要如琅琊王氏那般屹立。却被前位皇帝打倒,杜绝成为门阀的可能。 一代宗师,辅佐几代帝王,却最后屈居边陲小地。 老师心中…是有些怨念的吧。 顾平襄摸摸胡子,哼笑: “你便不曾想过,公主与她那太监男宠未必就不知晓暴君未死?” “此话怎讲?”元琛眼一亮。 “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制衡。狼要吃兔子,兔要吃草。草要土壤,土壤要腐尸枯叶雨水滋养。” 环环相扣,缺了什么都不行。 元琛会意,一哂: “即便是帝王也不可当真一人独大,掌尽天下。远水不救近火,强龙不压地头蛇。正是天高皇帝远不易掌控的地方,方需要旁的势力出面。” 他叹:“那位公主,将我们青城书院也归类入要紧盯的一列了。” “愚笨。”姜还是老的辣。顾平襄不屑弟子悲伤春秋,冷笑: “天下大儒半数出我麾下。若是这暴君还在,保不齐也已向我等伸手。” 可惜,如今他黔驴技穷。 他昂首阔步,负手俯瞰山下学子一刻,改了主意,朗声: “罢了。开门,我来好好会会他。” 仔细梳好头发,菡羞换上最好的布衣。闻衍璋也喂好了猪和鸡。 他站在门口,安安分分等她。 菡羞关好门,上来碰碰他的手。闻衍璋自觉牵住她的,十指相扣,红着脸在邻居打趣的注视下往外走。 转角去糕饼店再请一天假,菡羞一甩他闻衍璋的胳膊: “正式出发!” 他微不可察扬唇,将十指扣地更紧。 此行,共进退。 问雨趴在墙头,沉默地盯着他们紧牵的手。眨眨眼,转头去通知李霁。 路不长,顺着门房指引,菡羞惊叹完这傍山而建的书院的清幽,便抓住闻衍璋的袖子,将他往正确路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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