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对于容诀而言, 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如上次流光仙长问他的那个问题,容诀想,自己对于桑宁宁,应当是占有的欲望居多。 正如一只养久了的青雀,贯来喜欢看她环绕在身旁相互依偎, 倘若有朝一日她去了旁人身边,心中总会有波澜。 若是择道无情, 那么他在时, 桑宁宁可以是他的小师妹。他不在后, 桑宁宁也自有师长亲友, 不会被这些琐事扰乱心绪。 思及此,容诀忽然又想到,他的小师妹只有一个, 但桑宁宁却可以是很多人的“小师妹”。 几乎是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 容诀眼中的笑意散开许多, 扣住桑宁宁的手也不自觉地更紧了些,但又很快松开。 或许择无情道后, 等日后她杀死他时,动作可以更利索些。 容诀弯起眉眼, 笑容轻松又干净,纯粹的像是一个孩童。 他动作亲昵地捏了捏桑宁宁的指尖,仿佛在证明些什么:“这样也很好,若是师妹做下决定,等离开此处后,就去和你的师父说吧。” 她这一遭,本也是被他无故牵连,若是择道无情,届时大道无情,容于众生,他的离去,在她眼中也不过是尘埃一缕,宁熄爱憎。 这样,很好。 于是容诀又重复了一遍,轻声道:“待出去后,师妹就去告诉流光吧。” 桑宁宁扭头看了眼容诀,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脚步稍缓,眸中流露出了几分费解。 不知为何,此时大师兄虽笑得真心,可周身的气质却总让她莫名觉得难过。 想了想,桑宁宁将其归之于自己择道突然,或许是惊到大师兄了。 “大师兄放心。”望着远方幽谧而起的昏黄萤火,桑宁宁开口,嗓音清亮,“即便我修道无情,你也永远是我的大师兄,我绝不会因此疏远你,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相处,并不会改变。” 这也是促使桑宁宁决定择道无情的原因之一。 她觉得如今的生活就很好,除去大师兄外,她并不需要多一个常伴左右的人。 少女眼神认真,口中的保证更是那样的真心实意,容诀却只是笑了笑。 他一手覆盖在右手手腕处,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轻声道:“桑宁宁,我在你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呢?” 桑宁宁一怔。 大师兄是什么样的? 她踏在石阶之上,不禁有些走神。 若是在最初,她只会觉得大师兄和传言一眼,温润清雅,光风霁月,如月光似的清冷又温柔地遍及大地。 而相处后,她却也能感受到大师兄偶尔会有些奇怪的地方,性格中或有偏执的一面,比如那枚被她修补好的小风铃,但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最本质的一点。 “温柔。”桑宁宁答道,“大师兄是个很温柔的人。” 容诀笑了笑,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张口,仍由风将他的话送入桑宁宁的耳畔。 “倘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呢?” 踏在石阶之上的桑宁宁猛然回过头,然后下一秒,一声长啸,而后在一片昏黄的怨气之中,忽得亮起了两道黄金色的光—— 不!不是光亮! 这分明是、分明是巨兽的瞳孔! “怎么会有九头蛇?!”不远处传来一声不明弟子的叫喊,嗓音惊惧,极为惊恐,“不……这不是九头蛇……” “——相柳!是相柳!” …… “你是说,你将续魂仙丹给了那容诀,确保他可以使用筑基修为的灵力,所以才放他进去?” 流光仙长捋须道:“不错。他被废了金丹,故而被那鬼哭林认定是寻常凡人,就连阵法也不曾拦住他。钻了这个空子,他才得以顺利进入。” 这说辞听起来倒是没有什么错处,方寸堂的季长老与身边人对视一眼,依旧眉头紧锁:“可如仙长所言,这容诀至多也不过是个筑基巅峰的修为,即便进去怕是也于事无补。” 其余门派的长老们也欲言又止地看向流光仙长。 说不定还不等他找到先前的那些修士,就先被鬼哭林里的怨魂给解决了。 就连同为一宗的明堂洲大诚真人神情都有几分不定,同在上首坐着的容守言自然也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苍老的面上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得色。 曾经的“容家子”又如何?被他那个无用的兄长看重又如何?最后,也不过是个终将被献祭的赝品罢了。 本来容守天还在思考怎么将容诀抓捕归来,毕竟司命洲的流光仙长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谁知他竟然自投罗网。 也好,在这鬼哭林中献祭,尊上一定满意。 容守言心中不屑,面上却是无比沉痛:“可正如诸位所见,这鬼哭林似乎大有蹊跷,更是连着离恨天境,若是其中怨魂魔物一旦倾泻,毁去的不仅仅是勾陈洲,更是十二洲的安宁。” “吾等修士承运天命修炼至今,自当担起责任,不令怨魂外泄。这本也是每百年各大门派选出修士进入离恨天境的原因之一,不是么?”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 但也有修士不服:“容家主所言极是。只是我派中弟子如今正在那鬼哭林中生死不知,耐心等待几日或还可有转机。但我若是如容家主所言,岂不是罔顾手足之情,传出去,倒是惹得天下人耻笑?” 这话说得讥诮,更是指桑骂槐。 容守言听得脸色一沉。 说起来容守天——也就是青龙峰的容长老,上一任容家家主,——他死得十分蹊跷骇人,有不少流言传出,众人对此虽不是完全相信,但传得多了,心中总是有几分疑虑。 如今有人跳出来说这些话,其中的讽刺指责之意更是再明显不过了。 不止容守言,他身后跟着的容家人早已竖起眉毛。 “还请这位长老慎言。” 那长老出自小门小派,面色不忿,却到底不敢再说什么。 正当此时,大诚真人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开口,“还有容诀那小子,我听我派下弟子提起过数次,倒也不似传闻中那‘忘恩负义’的假公子。” 这下容守言却再不能装聋作哑,他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慈悲一片:“大诚真人可曾听过一句凡尘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轰隆隆! 巨大的响声压过了一切争执,众人猝然起身,走出临时的浮舟。 只见鬼哭林中一片喧闹,恍然间,好似天地崩摧,日月倾轧! 修士中传来一阵欢喜之声:“阵法破了!” 阵法破了,这就好办了! 众长老再不迟疑,纷纷奔赴其中,徒留容守言一人在原地,面容一片不加掩饰的阴冷。 身后人看得心惊胆战,但还是不得不上前几步,弯腰请示:“家主,如今我们……” 容守天双目赤红,须臾后,咬牙道:“走!” 他倒要看看,是谁胆敢毁掉他献给尊上的祭坛! …… “我早就与你说了,容诀是一个怪物!你那时偏不信我!” 在一片泥泞之中,容明晟想要拉过桑宁宁的手却被她躲开,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胜利似的骄傲,语气十分不屑道:“你看吧!他一直在骗你——他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容明晟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桑宁宁抿唇不语。 在那九头相柳短暂的出现后,突然一阵山河崩摧,桑宁宁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容诀一句,就跌入了裂开的地缝之中。 她倒是没受什么伤,反倒极为顺利地进入了这原先该极为隐秘的地牢之中,还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鬼哭林的深处是一个法阵。 桑宁宁于法阵一术上并不精通,只依稀辨认出似乎是一个用来献祭的阵法。 以及…… 有人在利用那些容貌姣好的女子制作驻颜丹。 桑宁宁握紧了拳头,从来平静黑色眼瞳中全是怒火。 “所以啊,我看你也离那个怪物远一点吧。” 同为剑修,容明晟与桑宁宁一起找到了好几个牢房中的女子,将他们带到地牢中央,交由那里的奚无水等人看管。 一边将一些杂七杂八的怨魂悉数清除,容貌口中还不忘嘀嘀咕咕,“不是我说,容诀那法相看起来就——” 桑宁宁打断了他的话:“小心脚下。” 容明晟悚然一惊,尚且来不及抽出腰间佩剑,眼前已有一道剑光闪过。 桑宁宁利落地解决了那毫无神智的浅黄怨魂,抬眸时目光一凝。 似乎看见了一个熟人。 “对了。”容明晟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先前好像说左师兄欠了你什么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桑宁宁不语。 在容明晟不满的眼神中,她快步走向了角落里最后那间牢房。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浓厚的腥臭味儿袭来,容明晟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抬眼望去,只见房内内里一片脏乱,四处都是褐色的血迹斑斑。 容明晟抬手掩住口鼻,不满地皱起眉,刚挪开了目光,却又是一顿。 只见房间的最右侧立着一个铁架,而铁架上却有一个、有一个……! 一个四肢正不断扭曲的、被剥去了面皮的怪物! 那脸上哪里有什么眼球,分明只是空荡荡的两个黑洞,就连嘴上也长出了尖利的鸟嘴! 还有它的身上,丝丝缕缕的全是树木的根芽!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容明晟控制不住地叫了出声,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 桑宁宁没有管他,她快步走到了那铁架前,蹲下身,安静地看了那指尖出都弥漫出黑雾的怪物几秒。 “岳师姐。” 如此扭曲的模样,早已不再是人形,可偏偏听到桑宁宁的话后,这怪物似乎顿了了一下。 她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可口中却已经全然发不出人类的言语,只有可怖的“嗬嗬”之音,粗粝的像是树皮摩擦。 与那个别扭的邀请她去衡元宗做客的岳师姐,完全不同了。 她已经不会人的语言了。 生魂被怨气改造,哪怕只有几日,也足以让她面目全非。 又或者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岳师姐还能保持一丝理智试图让散乱的魂魄逃离,哪怕失败,也已经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这需要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和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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