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到一半停住,自是想起了什么,脖子后侧裸露在空气里的一块肌肤,也适时地发出些酥酥麻麻的接触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往上爬似的。 她登时如临深谷,甄心动惧。 宋随嘴角浅浅扯了扯,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往后退的动作也没停,是要准备离开了。 梁雁伸手拽住他,一只白皙的小手攀在他小臂上,露出一截如玉的腕子。 她梗着脖子不敢动弹,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帮我看看啊!” 现在知道害怕了。 瞧着她这可怜巴巴,低声下气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底竟涌出些莫名的快意。 且这样还不够,还要她再可怜些,再惊惧些。 杏眼里淌出泪来,嗓子里溢出嘤咛呜咽,哭也哭不出,叫也叫不出才好。 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奇怪念头惊到,眼皮子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屡屡失态失神,还是在梁雁面前。 而梁雁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又捏紧了几分,已是近乎祈求:“快点,它好像钻进我脖子里了。” 他盯着那一截玉白的手臂,只觉得被她拉扯着的那一块肌肤灼热得过分。 不能在这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一会又要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宋随脸色渐渐冷下来,这一点冰冷的气势适时地掩去了几分耳后的薄红。 他眼帘轻轻拉着,看着她的手。接着缓缓伸手覆上去,在梁雁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的指头。 “梁小姐忘了?我可不是好人”,掰到最后两根时,他放缓了动作,垂眼去看她。 她竟以为还有转机,迎上去,对上他凉凉的视线,又看见他薄唇轻启:“既然要帮忙么,自然是去找你的好人来帮了。” 一只手自他衣料上滑下了,他转身过去,一脚又踏进拐角那一块的阴影里,黑衣黑发,彻底隐匿进去,瞧也瞧不着了。 梁雁一只手还垂在空中,手心里穿堂风掠过,带去那最后一丝温度。 她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扯着嗓子又是喊了一句:“宋随,我讨厌你!” 冷风卷着那道女声送至耳边,宋随的脚步微顿了顿。 今日范家一案已结,谢彦已下了大牢。 年关将至,父亲母亲来信不日便会抵达上京,同他一起过年。 宋府被大火烧坏的那座老宅,前些时日就已修缮妥当,可以搬回去了。 有意无意的,拖了这么些时日,是时候该走了。 今夜再回梁府,也不过是想收拾收拾东西,明日离开。 方才从大理寺回来,莫春羽和时雨跟着,三人进了门,他隐隐听见外头有她的声音。 想着前日国公府一行,他气她丢了他送的的手炉,径直将人丢在了那儿。 以她的脾气,定是极生气的。只是那时自己也在气头上,昨日她来西院找他,便又说了些难听的话。 虽那些话不过也是真相,就算那时不说,她也早会知晓。 可自己明日便要走了,在梁家这段时日,梁雁虽偶尔给他惹些麻烦,但本质不坏,也帮了他些忙。 不如与她好言语几句,也算好聚好散。 他放缓了步子,让莫、时二人先行回去收拾,自己在门后的过道上等了一等。 他昨日说了重话,想必那人此时应当不太开怀,若是哭了鼻子,只怕还要记恨上他。 想到这里,宋随随手理了理衣襟,从门后侧身,准备出来。 那道熟悉的声音愈发近了,只是与他想的不同,她非但并不伤心,反倒开怀得很! 那笑声浅浅,穿过门墙传过来,隐约还带了几分难得的女儿家的端庄,声音不大,话语轻柔。 她说:“韩大哥,你今日说得很对。俗世虽大,但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上京城这么大,兜兜转转,我们还是重逢了。” 韩明也难掩愉悦:“今日实是叨扰了姑娘许久,梁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梁雁抬头看了一眼,今夜月色很好,明月如盘,清晖四散,风中也带着淡淡花香,与十四年前月河那晚,很像。 梁恒的女儿,她的堂姐,名唤梁毓贞。 幼时在梁恒家,伯父与伯母喊梁毓贞时,喊的都是‘毓贞’。 学堂里的孩子们也这样喊她。 只是喊梁雁时,大家好似都是连名带姓,不太亲热地唤她‘梁雁’。 只有父亲母亲偶尔来江宁看他时,她才能听见他们唤她‘雁雁’。 她那时想,一定是因为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旁人不好喊得太亲热,故而总唤她名字。 若她的名字也是三个字便好了,这样的话,旁人便也能亲热地喊她。 于是后来和父母回了墨县,她便让父亲替自己起了个小字,名唤‘满月’。 她是正月十五的生辰,十五那夜,月最圆。 梁昭笑着说,这名字起得好。可因为她也是那日落的水,故而梁昭和孔令珊并不怎么唤这个名字。 梁雁站在台阶上往回看,韩明淡淡笑着,温雅从容。 不知是出于久寻乍见的欢喜,还是这段时日认错人的愧疚。 她竭力想向自己证明什么,证明他们二人在自己心中分量并不相同。 于是忽然又停了脚步,迈下台阶来,走到韩明身边,“韩大哥,我有个小字,唤满月,你是我的恩人,我们的交情与旁人不同,若是不嫌弃,你往后可以唤我‘满月’。或者你叫我小雁也好,总之我想说,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韩明神色微动,一双眸子清润,有光影流动,他笑着应下:“我今日也很开心。” 梁雁笑笑,这才继续转身,往台阶上走了。 宋随当时就在门后静静看着,等梁雁提裙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又抬步走了。 袍角带风,步伐不善。 有些担心她生气,破天荒拉下面子想与她好好说句话。 可看她好好的,觉得她不生气亦有错。 她非但不生气,反而开心愉悦着,这更有错。 自己稍静了静,心下却愈发烦躁。 烦得是自己这不受控制,莫名其妙的模样。 烦的是自己明明听她说了些他不爱听的,明明心里嫌弃她得紧,却难以自控地停在回廊堵她。 而后又得了这么一句讨厌。 也是,他在她心里总归是讨厌的,反正这也不是梁雁第一次说讨厌他了。 只是此时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谢彦在地牢里说的话。 “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以为这世上又有谁真心喜欢你!?” 呵。 他抬头望向回廊顶,上头有月色倾泻而下,融融月色,加之周身,仍是清冷。 他抬眸,眼中有一瞬的迷惘空洞,有风穿堂而来,那一丝细微的脆弱一闪而逝,这一瞬间,好似醉酒后独立冷风中的一刹那,清醒又沉沦。 讨厌便讨厌吧。 反正,他也不稀罕谁的喜欢。 盈双在廊外久久等不到梁雁,不放心又折返回来,见她委屈巴巴靠在廊下的立柱上,一动不敢动的,连忙迎上来:“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快帮我看看,我脖子后面是不是有虫子?” 盈双快步走近,伸手掰开她的披风,接着些月色往她脖颈间瞧了瞧,接着道:“没有啊,小姐你说的是这个?” 她从衣领的位置拾出一小块木屑,递给梁雁,梁雁又往脖子后头摸了摸,确认了没什么东西,这才放下心来。 宋随这厮也太叫人讨厌了! 她心中不忿,回去路上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她巴不得快些收拾东西去温府,明日那人走的时候别撞上才好。 西院里,清风洒洒,梅透幽香,聚着鲤鱼的小水渠里也映着月光。 有道人影和月亮一起,也映在了水渠里。 宋随从小径上走入院子,过梅花树下水渠旁时脚步忽然顿住,影子往下,映在水面上。 只见水渠里那几尾鱼见他来了,一个个十分雀跃,摇着尾巴就凑了过来,似乎是在等着投喂。 于是水面上的人影被打散,摇摇晃晃,波光粼粼。 宋随驻足,瞧的不是鱼,而是水渠边侧石缝里插着的一块木牌。 牌子是似乎是今日才放上去的,上头的毛笔墨迹像是新迹,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 ‘禁止投喂!’ 笔法潦草,龙飞凤舞,可见下笔之人下笔时的满腔愤恨情绪。 他冷笑了一声,顺手从边侧捡了个石块丢进去。 石块没入水中,溅起一道水花,那一群傻鱼还以为是吃的,纷纷围上来,张着鱼嘴浮出水面。 可见那石块入了水后径直沉了下去,不见了踪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美味的糕点,又只好灰溜溜摇着尾巴沉了下去。 一群蠢物。 宋随提步往屋子里走去,里头点着灯,有两道人影来回穿梭,不时还有些朗朗笑声,从外头听着倒是有几分热闹。 他推了门进去,便见莫春羽与时雨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屋子里的一面铜镜前来回比划着。 两人身上穿着两件款式类似的长袍,莫春羽那件是靛蓝色的,袖口有竹叶纹,领口袖角的剪 裁均是利落,看着很是爽气,只不过他那件穿着稍微长了一些。 而时雨那件则是玄青色的,腰间配了根白玉腰带,内袍颜色深一些,细看还有云纹印花。 外袍颜色浅一些,搭配起来倒是层次合理,颇有意味。 只是他那件似乎大了些,领口处有些松泛。 宋随随意瞥了一眼,“东西都收拾好了?” 莫春羽沉浸在穿新衣服的喜悦里,答话时竟也有些敷衍的意味了:“咱们没带什么东西来,这都是梁府的,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人来梁府时只拿了些换洗的衣物,再就是宋随后来拿了些书籍案卷回来,不过总共也没有多少,收拾起来不过一个包裹。 这屋子里的一应的其他东西,可都是梁雁给亲手置办的,是他们梁家的东西。 时雨则指了指桌上的一只包袱,回道:“大人,东西都在那儿了。” 他这一转身,一抬手,腰间的白玉腰带便完完全全显露在宋随眼前了。 是一小块岫玉,细看能发现那中心有做过精细打磨,雕刻成了荷花的样式。 宋随不由皱了眉头,见时雨又转过了身,同莫春羽两人小声讨论起来,一会儿你摸摸我的袖子,一会儿我瞧瞧你的腰带,那景象,似是在比谁的衣服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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