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清苦,她近些年愈发娇气,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能吃苦了。还请陛下早些放她出来。” 皇帝闻言先是无奈笑了一声,眉宇掠过苦涩:“送阿姊去积云寺,也并非孤的本意。 “只是正如将军所言,她如今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孤原先想着,让她去寺里住上一段时日,能让她心静些。 “不过今日将军既然开了口,孤自然不会不允。” 他抬手正要叫人进来,荣青云先一步起身,“陛下,让臣去接她吧。” 多年未见,好不容易也才等了今日这么一个借口,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去积云寺。 皇帝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点头允了。 荣青云走后,他抬眼看向窗外,不由想着,今年这新年应是相当热闹了。 荣青云回了,嘉惠公主也递了信说要来看看承曦,故人重聚首,不知又是一番什么情景。 积云寺外,荣青云倚在马车旁。 一身冰蓝色对襟窄袖骑装,腰间扎着一根同色的金丝云纹带。 眉宇间虽有风霜苍茫,但黑发高束,仍显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姜婳燕被兰若扶着出寺时,尚不知是他来接的。 等走近了瞧见荣青云的身影,不由一惊:“你怎么来了?” 荣青云上前想要扶她上马车,被她一掌拍开,只得故作轻松地收回手道:“多年未见,还是这般不待见我?” 姜婳燕白他一眼,不欲搭话,眼神往马车后瞧了瞧,掠过一阵失望。 荣青云挥挥手,让兰若推开,接着径直上前揽住姜婳燕的腰,一把将人送上了马车。 “别瞧了,你那宝贝驸马没来。” 姜婳燕一阵惊呼,坐定后捂着心口,骂道:“荣青云,你在边塞呆了十几年,如今回来尊卑都不分了么?!” 他笑了一声,翻身上马,“我若真是不分尊卑,你如今便不会好端端地在这上京城中做你的逍遥公主。” 对着姜婳燕,他总是狠不下心来。 若他够狠心,他当年就会直接将人打晕了带走。 她如今倒是潇洒,养了个白面驸马,捡了个便宜孩子,倒叫他在那边塞苦寒地想着念着…… 荣青云驾着马,正要调头下山,身后传来一道掌风破空的声音。 他耳尖微动,放开缰绳,伸手往后一把便擒住了来人。 “你方才在对她做什么?” 蛮憨直愣的青年被他反手制服,开口第一句却是气势汹汹的质问。 荣青云上下打量他一眼,轻笑道:“你便是婳儿收养的那个孩子?这不管不顾的性子,倒是与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姜婳燕坐在马车里,眉心一跳,朝外呵斥了一声:“闹什么?!” 荣青云闻言挑挑眉,松了手。 谢天佑还想上前,被姜婳燕一个眼风扫退。谢天佑自知没趣,一言不发地退至了马车后边。 小小插曲过后,一行人又往前行进起来。 * 临着年关这几天,日子过得飞快,终于在一道道热闹的爆竹声中,迎来了新年。 这是梁家在上京过的第一个新年,梁昭很是重视,府里处处都贴了红底的福字和春联,就连西院那几间也不例外。 前阵子事忙,孔令珊和梁昭均未遣人来将西院收拾了,所以那一边还维持着宋随离开时的布置。 里头的被褥桌椅也都是原样,没人去碰。 梁雁虽注意到了,但她怕宋随哪天又找上门来。 到时候,万一又说是自己落了什么东西在府上,而屋子又被收拾了的话,那她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不如先就这样吧。 到了晚上,孔令珊张罗了一桌子饭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桌前。 梁雁拿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却被孔令珊拍了手背一掌,“等会吃,小馋猫,今晚还有客人呢!” 梁雁收回筷子,不解地问:“大过年的,客人不回自己家么?” 此时外头适时地响起脚步声。 孔令珊与梁昭相视一笑,两人异口同声道:“人来了!” 韩明提着东西进屋,“梁大人,梁夫人,我来晚了。” 大年三十,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时候。可梁昭从前日开始就来他跟前旁敲侧击,问他是否回家过年。 想来他定是打听过,自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韩府过过年了。 于是他也只好如实告知,今年也不会回家过年。 梁昭等的就是他这句,二话不说拉了他的手,叫他务必来梁府吃年夜饭。 梁昭是个死皮赖脸的,任凭韩明如何推脱说不合规矩,他愣是充耳不闻,连拉带拽的。 毕竟是孔令珊又发了话,他无论如何也是要将人请来的。 韩明哪里见过他这般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应了。 梁昭叫人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热情地将人拉到了梁雁边侧的位置上坐下。 孔令珊替他将碗筷布好,也是笑道:“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叫你破费了。” 韩明颇为拘谨地坐下,轻声道:“不破费的。” 梁雁捏着下巴看了看自己的爹娘,又看了看一边坐着的韩明,两人相视,尴尬一笑。 梁雁安抚他:“韩大哥,你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韩明点头,这才拿起筷子跟他们一块用起饭来。 他吃饭的时候也极斯文,就这眼前的一盘子菜慢慢地吃着。 孔令珊见状便不停地给他夹菜,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家里的情况。 他也都一一答了。 孔令珊一脸慈蔼地瞧着他,直到梁昭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收回脸上的表情。 梁雁这一顿饭吃得委实是如坐针毡。 她想,找个时间非得同爹娘好好说说,叫他们不要整这些有的没的,给人家弄的怪尴尬的。 用完饭,孔令珊还想叫韩明再坐一会。 不过韩明推脱说有事要先回去,于是她也不好不再留他,便叫了梁雁送他出门。 梁雁与韩明走到门口,梁雁问道:“韩夫人近来可还好?” 自上次去韩府送还衣物后,有空时,她有时也让丫环送些糕点茶叶过去。 柳瑜每每收到这些东西也很开心,亦会遣人送些首饰脂粉过来。 只是梁雁听丫环说,每每去送东西的时候,韩明都不在。 他似乎是不怎么回家的。 听梁雁这般问,韩明也想起来,从柳瑜生辰过后,他便没再回过府。 两人上一次不欢而散,再见亦是无话可说。 不过今日是新年,晚点回去的时候,还是叫人送些东西回府里好了。 他看向梁雁,语气温和:“母亲平日无事,吃斋念佛,没什么不好的,劳你挂念了。” 梁雁送着人出了门,本该就此道别了的。 她思绪挣扎了片刻,却还是开了口:“韩大哥,我爹娘近来很是操心我的婚事,所以便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若是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你只管同我说,也不用担心驳了他们的面子……” “小雁。” “嗯?”梁雁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忽有些怔愣。 韩明难得有些难为情,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提起,又缓缓放下。 眼里聚着些莹润的光亮,像是一块上好的玉石发出的浅浅偏光。 “你上回说我可以这么喊你,我便这么喊了,你若是不喜欢我便改回去。” 梁雁摇摇头,看向他,“没事。你放才还想同我说什么?” 韩明嘴角泛起一道苦笑,温雅的面容有一瞬的如释重负。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明月,三十的月亮并不圆满,月儿只亮了一边。 “今日来你家吃饭,我并不觉得困扰。 “梁大人为人热情开朗,梁夫人亦是温婉贤惠。 “我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热闹的年夜饭了。” 年节时,云柏被他放回了家去过节,他每每都是在翰林院点着灯看上一夜的书。 或是回了自己的宅院,在书房里坐上一夜。 总归就这么对付着过一过,一年又是一年。 梁雁不知他为何不回家去,亦不知如何开口问他。 话到了嘴边,只成了一句:“韩大哥不觉得烦就好,你日后只要想来随时来便是。父亲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你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客气。” 自两人相认以来,梁雁一直将自己救她性命的事情挂在嘴边。 可她却不知,他救她的那时候,自己亦是差点走不出来。 只不过困住梁雁的是有形的湖水,而困住他的,是那段无形的黑暗泥沼。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段泥沼亦将他困住,叫他喘不过气,无法动弹。 她只知晓,韩明救了那年意外落水的姑娘。 却不知道,某种程度上,那个姑娘也救了他。 韩明眼波深深,里头聚了看不清的情绪。 一阵冷风吹来,他抬袖替她挡了挡,眼里的情绪渐渐散开,又恢复成那个温雅如玉的‘月下君子’。 “我知晓了,外头风大,快些进屋去吧。” “那你路上小心些。” 梁雁目送着韩明,看见他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心中忽升起些异样的情绪,总觉得韩明今日看着怪怪的。 不过她还来不及深想,后脑勺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她捂着脑袋回过头,语气有些暴躁:“谁啊!” 谢天佑拎着两壶酒从墙头跳了下来,停在她跟前,“姓梁的,上回在积云寺叫你陪我喝酒,你喝一半就跑了是瞧不起谁?” 得,大过年的,找茬来的。 梁雁两眼一黑,捂着脑袋就要进门去,被他一把扯住。 那厮理直气壮地塞过来一壶酒,“你今日若是不陪我喝完这酒,这事儿没完!” 梁雁只想快些把他打发走,于是往外扯了扯袖子,“下回成吗,我爹娘还在里面呢,我喝得醉醺醺回去像什么话?” 谢天佑冷笑一声,松开了她,撩了衣袍席地而坐。 “都有人管着,有人陪着,只我一个孤家寡人。” 梁雁这人,吃软不吃硬。 但凡在她面前示上几分弱,比什么强硬手段都好使。 谁叫她有一副该死的同理心呢? 梁雁挪了步子,终是没进门去,停在他身侧,试探问道:“公主府今夜没有你的酒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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