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羲与苏云乔下车时,猝不及防与对面梁家准备出行的几人碰了面。 梁照音神情一怔,目光落在二人紧握的十指之后,随后落荒而逃一般钻进马车内。身旁年轻的男子一脸歉意地朝李长羲笑笑,随后也坐上了马车。 李长羲拉着苏云乔转过身,背朝梁家,抬手敲响了陆家的大门。 没过多久便有家丁出来开门,殷勤地向二人请安:“世子殿下来了,快快请进,将军在前厅恭候二位多时了。” 陆宅内亦是雕栏玉砌、春色满园,依稀能看出当年风头正盛时的气势。只是如今这座宅子里只剩陆重山一个主人,怎么看都显得寂寥。 苏云乔再次想起先前的猜测,掌心里不知何时渗出一层汗,她默默挽紧李长羲的手臂,强作镇定地向前走去。 陆重山坐在前厅的主座上,望见来人,当即站起身来,眼神像是黏在了苏云乔身上。 李长羲轻咳一声,道:“陆将军,坐下说话吧。” 陆重山才反应过来,自觉方才的行为不太礼貌,收敛了目光,朝二人拱手行礼。 下人端来三盏茶,随后便退下了。 三人默契地陷入沉默,还是李长羲先开口道:“上次的信和玉佩,陆将军应该收到了吧?” 陆重山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一番决心,望向苏云乔问道:“世子妃,你说书蕴是你的生母,此话可当真?” 苏云乔心里一紧,如实道:“不瞒陆将军,我从前也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名字,此事还要从我离京之前说起。当时我回苏宅为父亲贺寿,父亲忽然将我叫去书房,将这枚玉佩递给我,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话。” 她将苏承宗当时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随即抬起头观察陆重山的神情。 陆重山沉默了很久,几次张开口似要说什么,又犹豫着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陆将军,此处没有外人。”李长羲道。 陆重山起身从身后架子上取下一只木盒,揭开盖子,里边静静地躺着两枚玉佩。 苏云乔一眼认出了苏承宗交给她的那一枚玉佩,而旁边的那只……不等她细想,忽而听见陆重山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 “世子妃可知,书蕴是我的妻子。”
第60章 来见陆重山之前, 或者说在回京途中听说他问起书蕴这个名字时,苏云乔已经有了种种的猜测。 可是当他亲口说出这个答案,苏云乔仍是浑身一震, 右手紧紧扣住圈椅扶手,指节因格外用力而抻得发白。 她又想起李长羲曾说起的往事,陆重山出事时,留在京中的妻子正身怀六甲, 大夫诊断其腹中胎儿是陆重山期盼已久的女儿。如果陆夫人顺利生下那个孩子…… 陆重山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抽离。 “当年事发突然,我被南国人俘虏至南国国都,彻底与大晟断了联系, 只听人说起家中遭了变故,书蕴性情刚烈,恐怕是活不成了。” “那日在南国使馆见到世子妃, 我便惊叹你的容貌与书蕴年轻时有九成相像, 这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如果书蕴的孩子顺利降生, 如今应该与世子妃同岁。” “回京途中, 收到世子来信, 世子妃说书蕴是你母亲的名字,我几乎彻夜难眠。只是我想不明白, 如果你是书蕴的骨肉, 为何你们娘俩会记在苏承宗的家中……如是苏大人救了你们母女的性命,那我、那我当真万死也难报这份恩情。” 陆重山很艰难地吐露出这番话, 心中百感交集。 早在十几年前听到陆家获罪的消息时, 他便经历了心若死灰的绝望。他深知帝王一怒伏尸无数, 书蕴不过是一介深闺妇人,彼时又是双身子, 如何逃过朝廷的惩处?他从未设想过书蕴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能有机会活下来。 如今忽然得知书蕴的孩子或许还在人世,他万分惊喜,又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陆重山自视与苏承宗素不相识,当年出事时苏承宗还是新科进士、前途无量,他怎么可能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全族的性命,冒险去救一个与他无关的妇人。 苏承宗难道不明白,他收养一对在帝王心中已是罪臣家眷的母女,一旦被人发现、被同僚揭发,将是何等灭顶之灾? 苏云乔回想起苏承宗那段没头没尾的剖白,当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如今却是恍然大悟。 ——我是个瞻前顾后的懦夫,年轻时敢与王侯辩是非,却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 她想起苏承宗对她多年来不闻不问的态度,或许他当年一时冲动救下母亲,事后也曾后悔过。萧氏时不时便会贬损他年轻时自毁前程的蠢事,苏承宗心中未尝不惋惜。 以苏承宗当年的成绩,如果学会明哲保身,与其他士子一样对陆重山的事情置身事外,甚至是顺着皇帝的心意谴责几句,也许今日他已飞黄腾达。 从前她对苏承宗多有不满,今时今日却没有了怨怼的资格。 无论如何,是苏承宗救了母亲,这才给了她来到这个世间的机会。 苏云乔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一阵干涩,鼻尖也泛着酸涩,仿佛一开口就会掉下眼泪泣不成声。 她仔细端详陆重山的面容,盯得久了也能从这张沧桑的脸上看出几分熟悉感。 李长羲不动声色将温茶推到她手边,苏云乔抿了口茶水润喉,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陆将军,我一直听说您谋略过人、骁勇善战,您为大晟征战的那些年,可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与南国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将军怎会落入敌军圈套,败得那么惨烈?” 苏云乔知道重提当年的事情一定会戳中陆重山的痛处,可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以前听李长羲说起这段陈年旧事,她只当是听别人的经历,都会感到深深的痛惜。如今别人的经历变成了她的家事,故事中那些悲哀的人成了她的骨肉至亲,这让她如何冷静? 如果不是那场疑点重重的败仗,陆家就不会无辜获罪,她会在父母的期盼中降生,拥有一双慈爱的父母,还有一位文武双全的兄长。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和睦之家。 陆重山双手扶着额头,眉心紧锁,“说实话,这也是困扰了我十几年的问题。出事那日我与副将按计划出兵,他正面迎敌,我从东侧突围袭击敌军后方。不知为何,南国将领像是看过我方部署一般,对我的每一步棋都了如指掌,最后竟是精准地找到我方撤退路线,将退路拦腰截断。我来不及与副将传讯,更没有机会向朝廷陈述前方局势,就被那南国将领送到了南都。” 他看了一眼李长羲,又道:“当年朝中众人都怀疑我通敌,只有平王殿下为我据理力争,可惜陛下一心认定的事不容旁人质疑,后来察觉端倪也拉不下面子从头彻查。事到如今再想追查,只怕也无从查起。” 苏云乔不甘心道:“南国人莫不是通了神灵,怎么可能突然对将军的部署了如指掌?一定有人通敌叛国泄露军机,难道要纵容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让将军白白受这么多年的苦?” 陆重山无言相对,只是苦笑。 李长羲沉默了许久,蓦然开口道:“其实当年父亲也曾派人查过,只是行事隐秘,彻查起来格外艰难,最后不了了之。我回去找找当年的记录,或许还有机会沿着前人的足迹继续查下去。” “说起来容易,真要翻出十几年前的旧案,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陆重山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希望,很快又归于黯然,“我能重回故国,亲眼看到书蕴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往后余生,我只求殿下能善待世子妃,让她过上安稳日子。” 李长羲握住苏云乔的手,郑重道:“我必不负她。” 从陆家离开以后,苏云乔始终沉默着,在马车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陆重山一生忠君爱国,即使被陛下冤枉也不冤仇视朝廷,他宁可自己郁郁终生、宁可责怪自己百密一疏,也不肯抱怨一句不满。 她敬佩这份忠直之志,却无法苟同。 天子失德,朝廷不公,让一位为国冲锋陷阵的将军蒙受不白之冤,陆小将军的遗骸至今还埋在两国边境,朝中竟无一人愿意追查真相,他们就不怕寒了忠臣的心吗? 也难怪近年来朝中急缺良将,看过陆重山的下场,谁还敢豁出全家性命守卫李家的疆土。 苏云乔心底气血翻涌,却无法与人诉说。李长羲与平王已经算得上是通情达理,可他们终究是皇室中人,她不敢赌李长羲能容忍她心里存着这般大逆不道的怨念。 “虽说陆将军不愿节外生枝,但我已经决定追查当年之事,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李长羲突然沉声道。 苏云乔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当年事发时殿下还在襁褓之中……” 她固然有怨,也不至于迁怒于李长羲。他当时连记忆都没有,现在知道的一切都靠旁人转述,让他去查这旧案岂不比登天还难? 李长羲道:“当年的人又不是都死绝了,抽丝剥茧、慢慢查问,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苏云乔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方才筑起的围墙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不想哭的,但泪珠不争气地掉到了李长羲的手上,见他抽出帕子要替她拭泪,她赶忙按下他的手。 “谢谢你,郎君。”就算只是哄着她高兴,有他这番话,苏云乔也能稍感欣慰一些。 … 两人回到王府,杜五福正急得团团转,一抬头看见马车停在门口,当即便迎了出来。 “主子可算回来了,方才宫里的王公公来传话,陛下召您入宫议事,您要再不回来奴才可要出去找您了。” 李长羲看他神色着急,随口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杜五福弓着身子一脸愁容地说:“说是陛下亲自提审邓淮的案子,期间召见了杨才子,杨大才子口无遮拦惯了,惹得陛下震怒……” 李长羲与杨高鹤打过照面,一听便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这些有学之士向来重骨气认死理,杨高鹤该庆幸陛下年迈愈发看重身后名,换做十五年前,他已经没命了。” 不过他也知道杨高鹤为人正直,即便口无遮拦,也必定是为百姓仗义执言,世间多个正直的才子总好过多个阿谀谄媚唯利是图的小人。 “可不是嘛。”杜五福一面附和,一边替他牵来坐骑。 李长羲翻身上马,又问:“除了杨高鹤,陛下今日还见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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