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肆林立,阳光跃金。高甍碧瓦,飞檐翘角。 江山不知换过多少主子,高楼塌了又起,这长安城永远只有一座。 “给我讲讲,外头是什么样子。” “招徕宛转,酒旗临空。”执柔笑笑,“只是比臣妾小时要冷清了些。” 她说得是实话,齐楹也不是一个愿意听人粉饰太平的人。 “那真是可惜了。”齐楹笑道,却也不见生气,“不要再用这个自称了,出了未央宫,我就不是主子了。” “除了名字,你还有小字么?”他问。 “没有。”执柔答。 “这样,”齐楹倚着墙,换了个很放松的姿势,“你唤我的表字吧。” “微明。”他勾唇,“齐微明。” 这两个字可以联想出许多东西,似是浓雾之下,破空而出的一线天光。 “微明。”执柔顺从地唤了一声。 * 齐楹要去的地方正是青檀寺。 七月七刚过,寺里正在“行像”。 所谓行像,便是一种角抵奇戏,有辟邪狮子,吞刀吐火。登幢踩索,好不热闹。 执柔与齐楹头戴幕篱挽手走于人群中,倒也不算惹眼。 梵乐法音,观者如堵。齐楹走得很慢,执柔小心地替他拨开人群。 青檀塔倒不是人人都能登,二人走至塔下,齐楹从怀中取出一帖,塔下小沙弥验对之后侧身让开一条路。 木质的楼梯吱吱呀呀作响,执柔走在前面小声地数着:“一,二……二十六,二十七。” 一层二十七级台阶。 一共上了五层。 一间藏经室开着门,窗边刚好可以看见塔下的百戏腾骧。 哪怕离着有些距离,也能听见嘻闹喧哗声。 齐楹立在窗边,执柔在他旁边小声为他讲解:“现在是两头狮子在争夺一只绣球,红色那头在上,黄色那头在下。” 齐楹没什么表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执柔便一直讲了下去。 约么过了一刻光景,执柔说得有些口渴,声音才停下,身后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她回头看去,是一个青衣纶巾,书生模样的人。 执柔下意识去看齐楹的反应。 他踅过身来,摘去幕篱:“好戏过半,刘公子姗姗来迟啊。” 此人留着山羊须,审视的目光在齐楹与执柔身上逡巡良久,齐楹坦然任由他打量,唇边衿淡的笑意浓了几分。 执柔知道,此人便是齐楹此行的目的。 于是她站起身:“微明,我先出去了。” 齐楹侧过脸对着她颔首。 听着清浅的脚步声下了木阶渐渐微不可闻,刘临迫不及待地开口:“陛下为何带此来路不明之人到此地?这不单干系着陛下的安危,还干系着臣等未竞大业。” 齐楹弯唇:“刘临,她是薛执柔。” 刘临闻言豁然变色:“陛下为何铤而走险?” “朕不是铤而走险。”齐楹脸色平淡,“上月,章文馆之事你应该还记得。苏载、张墀才议定诛杀薛伯彦长子薛则简,此二人便在章文馆内被杀。太傅自那一事便怀疑是朕身边有内鬼,朕今日便是来抓一抓这个内鬼。” “陛下怀疑谁?” 齐楹的手轻轻落在窗沿上,这是执柔方才站过的位置。 他缓缓启口:“薛执柔。” 齐楹来这青檀寺已十数次。 也不是不曾摔得头破血流。 唯独这一次,有个女子走在他前头,小声地提醒他,一层有二十七级台阶。 二十七,齐楹踏空过两回之后早就牢牢记在了心里。但他仍没有制止薛执柔的好意。 就像他数次登临青檀塔,或是见大臣,或是专程散心,塔下那些歌舞升平他从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这些鱼龙百戏,从来都不属于他。 但今日,百戏腾骧,在薛执柔旖旎的唇齿之间,他如若亲观。 可惜,她叫薛执柔。
第12章 刘临并不是个普通人。 他是冠业侯的门客,专程从邺城赶来见齐楹。 泱泱大裕,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板上鱼肉。 “陛下的意思侯爷也明白,大裕危困,侯爷必会全力襄助。只是今年年景不好,人困马乏。若陛下愿割微州四城,侯爷麾下雄师便可粮草齐备,挥师北伐。” “冠业侯的胃口倒是不小。”齐楹语气看不出喜怒,“微州四城水丰草茂,大裕的三成粮草皆产于此地。若真将此四城割与冠业侯,只怕来年大裕是会饿死人的。” “饿死的都是没用的人。”刘临并不避讳,“几万生民而已,若陛下真能剜去大裕附骨之蛆,何愁没有生民百姓?” 齐楹的手指轻轻点着窗沿,看上去已经有了三分不耐。 “微州以西是兆州,朕可以将此地赠与冠业侯。”齐楹道,“但微州不行。” “陛下。”刘临挑眉而笑,“现在不是谈价的时候。” 齐楹并不退让:“各路兵马中,也不只有冠业侯。” * 这并不是一次愉悦的对话,甚至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浮屠之下,金铃声里,行像已进入尾声。 “为表诚意,我们将会把薛则简的首级送上,余下便是要看陛下的诚意了。” 这是刘临离开前对齐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临走后一刻,齐楹从藏经室走了出来。这地方他分外谙熟,无需用盲杖牵引足以如履平地。 他站在台阶上,金铃嗡然灵动,齐楹听见了薛执柔的声音。 她的嗓音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像她这个人,绵软得如同云雾。 穿云破月,宛若潮水般向他涌来。 百戏之后,观戏的人群开始登塔了,执柔眼见着自己被攒动的人群越推越远,不得不奋力向回挤去。 幕篱不知何时被挤掉了,人群中有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薛姑娘!”那人喊了一声。 执柔装作没听见,只想把手挣脱。 那人不死心,离得更近了些:“薛姑娘忘了我吗?我是贺唯啊。” 执柔避无可避,终于抬起头:“我不认得你。你也找错人了。” 贺唯摇头:“我没认错,先前咱们在宫宴上见过的。” 执柔的确见过贺唯,不过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贺唯在廷尉司供职,虽不过是个文曹,可廷尉司到底是有实权的地方,他曾私下里找过一次执柔,恳请她替大司马传递消息。 那一回执柔便推脱了,自那次起,她便愈发谨慎,不再一个人独自动身。 她不知道的是,贺唯上个月已经转投齐楹麾下,为齐楹做事。 此间种种,不过是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局。 “姑娘如今身份尊贵,若是能携什么消息与属下,价格比过去翻一番,黄金二百两买姑娘做大司马的耳报神。也不会难为着姑娘,不是什么难事。” 见执柔不回答,只一力想要挣脱他,贺唯刻意压低了嗓音:“还是姑娘如今有了旁的生意,看不起贺唯了?” 执柔越退,他便越发近了一步,执柔雪肤花貌本就引人注目,此刻,愈是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执柔倏尔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既如此,我的确有消息要说与大司马听,你可愿借一步说话?” 贺唯听闻此言,欣然同意。 于是跟着执柔挤出人群,到了一个转角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甩到了脸上。 “混帐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几次三番背着我偷人,我为了孩子都忍下来了,唯独这回,你竟敢觊觎我妹妹。她今年才十二岁,你这个畜生!” 执柔的声音很大,立刻有目光聚在她身上。她指着贺唯的鼻尖,瞪着眼睛:“还不快滚!” 她学了十几年的闺训,还是头一遭这样讲话,表面上看着泼辣,内里其实手都在发抖。 百姓中认识贺唯的人可比认得执柔的人多多了,立刻有人说:“这人……好像是廷尉司的那个文曹……” 贺唯心里叫苦不迭,按住自己头上的帽子,低下头赶忙挤入人群溜之大吉。 立在窗边的齐楹,唇畔莫名旋出一丝笑意,只是一闪而过。 执柔又被人群推搡了许久,终在攒动的人影中看见了齐楹。她怕他看不见自己,立刻喊了他一声:“微明!” 这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哪里听得出方才色厉内荏的模样。 脚步声由远而近,执柔两只手合握住齐楹的袖子。 她掌心的温度便透过衣料传了进来。 “去哪了?”齐楹微微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望”向她。 执柔匆匆将幕篱重新戴好,小声说:“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一丛茸茸的草。齐楹由着她牵着自己的袖子,绕过青檀寺的宝殿,重新登上了马车。 这一路,她走得比来时快了许多,齐楹跟得有些勉强,却也不曾出言提醒。 待坐定了身子,马车辘辘地向前驶去,执柔微微松了口气。 齐楹慢声问:“什么孩子?” 执柔疑惑地抬头,他眼上的丝绦系得一丝不苟,执柔却分明感受到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有那么几分看戏的味道。 下一秒,她便想起自己才说过的话,脸登时红透:“我……” 除却马蹄声得得声外,周遭一派寂静。 “方才有人认出了我。是大司马的一位廷尉文曹,去岁时曾找我打探消息。我是为了脱身才……”她越说声音越低,语气中又流露出一丝赧然。 齐楹蓦地笑起来:“方才还胆大包天,怎么现在害怕起来?”他笑得胸腔微颤,低低沉沉,执柔窘迫,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齐楹止了笑:“我若是你,我便将消息卖给他。” “你这黄金二百两,得分给朕一半。” 齐楹没有听到执柔的作答。 那边分外安静,她好似只沉默地坐在那里,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执柔微微动了动胳膊。 “臣妾虽姓薛,却是大裕的臣子。”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嗫嚅。 说完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了下来。 执柔望向齐楹,齐楹唇畔仍噙着笑,他放在膝头的左手轻轻扣动了几次,他就这般坐在这,似是相信,又似是不信。 对话结束在这多少有些不尴不尬。 齐楹回了承明宫,太傅尚存的茶已经续过三遍水了。 知道他有话说,齐楹仰着下颌,由着常侍替他换掉身上的装束,笑说:“老师有什么话便说吧,别憋在心里。” “陛下这回,也太冒险了。”这话显然是在尚存嘴边徘徊许久了,几乎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 元享将常侍们都带了下去,齐楹走到博古架旁取出了一些香料。他虽眼盲,却凡事喜欢亲力亲为,齐楹抬手,将香料撒进博山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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