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寺这个地方有多重要,陛下不是不知道。怎么偏偏要把她带过去?”尚存言辞有些激烈,“自章文馆之事后,咱们能和外头通消息的地方只剩下青檀寺这一个,若是有朝一日,青檀寺被毁了,咱们的耳目得折去大半。” 齐楹倚着博古架,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香饵罐子:“见过元享的人太多了,带着他也不安全。” “除了元享,也能有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薛氏。” “老师。”齐楹静静打断他,“她是朕的皇后。老师别忘了规矩。” 齐楹对尚存向来敬重,这话已经算重话了。 尚存缓缓抬起头,在博山炉缭绕的烟尘里,齐楹的脸朦胧缥缈,黄昏的一线天光照在他背后,瘦高的身量在地上拉长了影子。 “臣僭越了。”尚存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从怀中拿出一份奏折:“臣放出口风说要替陛下选秀,这几日递名字进来的大臣不少,只是除了薛氏旁枝的女儿,便是薛党的鹰犬爪牙。陛下可要听听名字?” 齐楹颔首,尚存便报了三十多个名字出来。 果真和尚存方才说得一般无二。 “朝中中立的几位大臣都望风而动,都怕被薛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人敢先递这个投名状。” 齐楹呵了一声,似在玩笑:“若老师有女儿就好了。” 尚存的目光从奏折上挪开,低声说:“臣的确有个女儿,上个月才及笄。” “朕记得,老师一直没有成家。” “是。”尚存缓缓吐出一口气,“昔年做得荒唐事,她母亲早已过世。若陛下不嫌弃,臣愿意抛砖引玉。” “那便如此吧。”齐楹缓缓道。 走出承明宫时,尚存汗湿重衣。 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若算下来,他们相识十数载。他从没有真的看懂这个徒弟。 齐楹算是个宽仁的人,他早慧多思,虽眼盲却又能洞察人心。他这个做师傅的,却屡屡对他生畏。 元享替齐楹净手,忍不住问:“陛下不怕太傅别有居心吗?” 原本没人知道尚存还有个私生的女儿,可上个月,他偏偏大张旗鼓地为这女儿办了及笄礼。 齐楹将自己的手指浸入水中,感受着水波在指尖荡开的触觉:“女人而已。” 尚存有心将女儿送进宫,齐楹也需要这样身份的女人。 “朕不在乎他们图谋,而是怕他们没有图谋。” * 齐楹要纳尚太傅之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太傅做先例,陆陆续续又有几位大臣上书说自己家中有适龄女儿,愿为陛下相看参选。 执柔听到之后倒也不觉得意外。 他说过不会宠幸她,更不会让她生孩子,那这些事总得有别人来做。 只是薛则朴听闻之后颇为不忿,午后便找了个由头进了宫。 他素来随心所欲,出入未央宫如入无人之境,既不递牌子,也不拜见皇帝。 而是打着向执柔问安的旗号,带着兄长薛则简才五岁的次子薛桁去了缀霞宫。 等执柔赶到缀霞宫时,薛桁舞弄着自己那把桃木剑,嬉戏取乐间,把缀霞宫里的素馨花尽数砍落在地。薛则朴则站在一旁,为他拍手叫好。 春花如雪,簇簇洁白,滚落在尘泥中,花圃间只余下残枝败叶。 执柔定定地站在缀霞宫门口,仿佛看到了那一日,草薰风暖,齐楹手执铜壶,躬身将素馨花轻轻放在孟皇后的牌位前。 落日衔金,榴花欲燃。
第13章 见到执柔,薛桁的眼睛微微一亮。立刻伸着胳膊向她奔来:“执柔姑姑!” 执柔没有抱他,而是看向了立在一旁的薛则朴,薛则朴剑眉星目,笑容洋溢,显然心情大好:“姐姐你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执柔问。 “哦,你说这个。”薛则朴指着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我带着阿桁走到缀霞宫,宫门没上锁,他喜欢这些花,贪看住了。” “怎么,这些花不是任人欣赏的,而是别有他用么?”薛则朴一面说,一面向执柔走来。还似过去那般,亲厚地牵着执柔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姐姐,我替你出气了,你高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生气?”执柔反问。 “他才册封你,就又要选妃,这不是公然不把你放在眼里,连带着也是不把咱们薛家放眼里。这缀霞宫姐姐还不知道吧,这可是孟……” “出去。” “什么?”薛则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在说什么?” “我说,带着阿桁,你们都出去。” 执柔穿着天水碧的双缨裙,绣着银边的裙摆沾上了花叶的残香,她立在这一地芳馨簇簇之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则朴对着薛桁的乳母招招手,叫他们把薛桁抱走,而后缓步走到了执柔身边。 倾身至她耳畔:“姐姐心里,到底是拿自己当薛家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这是个犀利的问题。 薛则朴唇边仍带着方才那般亲厚的笑意,眼神却渐渐冷淡下来:“父亲不是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和手段,只是父亲从不曾将这些放在心里,更不惧他羽翼渐丰,姐姐可知是为何?” “因为父亲知道,他不会有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了。”薛则朴的语气平淡,就像是说吃什么那样简单,“姐姐若喜欢这天家富贵倒也罢了,只要姐姐拿自己当薛家人,什么泼天富贵都会有的。怕只怕,姐姐进了这未央宫,贪恋皇后的宝座。亦或是姐姐,爱上了御座之上,不该姐姐去爱的那个人。” “父亲叫姐姐入宫,可不是让姐姐做皇后这么简单的。”薛则朴站直了身子,轻轻替执柔捻去肩上的落花,“他只是姐姐脚下的土,他既无法欣赏姐姐的倾国之姿,亦无法替姐姐拂去鬓下之尘,姐姐进宫,是要做父亲的耳目的。” “姐姐这个后位是父亲推着姐姐坐上去的,姐姐可别忘了。” 薛则朴走后许久,执柔仍站在这一地残花之中。 暑热正盛,离开枝头的素馨,很快都干枯蜷曲了起来。 执柔抖开袖襟,捡起一片干瘪的花瓣,却玉上前去搀扶她:“娘娘……” 她一言不发,一片一片将花瓣捡起,才捡了一小部分,一阵风吹过,她襟上的花瓣便似雪片一般被纷纷扬扬地吹落。 执柔抿着唇,再重新捡起。 有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只手的主人用了几分力,执柔被他拽了起来。 怀中的花瓣飘飘撒撒,散落在风中,香盈满袖。 齐楹面无表情地站在庭院里。 “陛下。”执柔低低唤了他一声。 不知他来了多久,更不知他听到了什么,又想说些什么。 她感觉面前那个人张开口,话至嘴边,却又换成了另外一句:“用膳了么?” 这不是个很好的开场白,执柔胡乱摇头。 “朕看不见,就当你没吃过,走吧,和朕吃点东西。” 他拉着执柔的手往外走,执柔只得顺着他的力气亦步亦趋,一直走到缀霞宫门口处时,她才不受控制一般回头看去。 春深似海。 满地残骸。 “别看了。”齐楹明明看不见,却总是这般洞若观火,执柔感觉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左手握着盲杖,右手牵着执柔的手。 这里离承明宫很远,倒是离椒房殿更近些,齐楹辨别了一下方向,而后对执柔笑说:“听了一上午的折子,还没来得及叫人摆膳,朕能不能去你那,讨一口饭吃?” 这是个借口,他笑意浅浅,只会叫人莫名一阵心疼,于是执柔还是答应了。 坐在椒房殿的暖阁里,却玉带人摆了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是他们俩头一回面对面坐在一起,元享立在齐楹身侧替他布膳,每样菜都只夹两箸。 齐楹吃得不多,盛夏的金阳被窗框切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块,把这椒房殿中的一切都镶嵌上了一层金边,齐楹的姿态矜贵,似是一幅古画上的人。 执柔只埋头吃麦饭,齐楹对元享说:“给皇后添碗汤。” 一碗鹿肉芋白羹送到了执柔的手边。 执柔盯着这碗羹汤,犹豫着开口:“陛下,今日……” “食不言,寝不语。”齐楹握着汤匙,缓缓舀起一勺汤羹,“朕明白你的意思。” 一直到膳后用来清口的茶汤送上来,他们二人都没再说话。 齐楹的脸色不大好看,人看着也有几分虚弱。 执柔懂得几分医理,知道他近来肯定很是辛苦,约么也没太睡好。 暑气翻涌,椒房殿中哪怕放着冰鉴,仍旧有些热。 “朕能不能借你的地方睡一会。”齐楹开口道。 执柔嗯了声:“臣妾叫人给陛下铺床。”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元享替齐楹解了外袍,执柔下意识避开了眼去。 他坐在床边,脱去了天子的衣冠,几乎一瞬间便显露出一股病弱的苍白与单薄。 元享扶着他躺下,齐楹的长发自床上垂下:“占了你的位置,得向你告罪才是。” “没事,臣妾不困。”执柔轻道。 “还得劳烦皇后半个时辰之后叫朕起来。”齐楹顿了顿,“下午还得见大臣。” 听着齐楹的呼吸渐渐平静匀长,执柔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 那里摆着一张屏塌,仅能供她一人斜靠着。过去,她也总是这般一个人坐在这绣花读书。 却玉为她端了杯雀舌茶,执柔还惦记着缀霞宫的事:“你去带人把那些花收起来,就一并埋在缀霞宫吧。再去花房和扶风园问问,能不能移栽些新的过去。” 却玉领着人退了下去,执柔又端着书看了一会,到底还是意识昏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睡得太浅,执柔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似是在江陵的旧邸,她才八九岁的光景。 那年薛伯寮才战死,整个府上哀声不绝,她跟着几个侍女去看病重的母亲。 父亲死了,几乎是把母亲求生的念头全都带走了。 她卧在榻上,眼窝凹陷,意识昏沉。母亲通医术,可到底医人难医己。 母亲身边的嬷嬷唤了好几声,母亲才终于迷离地睁开眼,才叫了声阿柔,泪珠便滚滚而落。 执柔于梦境深处无声凝噎,她拉着母亲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中饮泣道:“阿娘不要抛下我。”许多事走马灯一样出现在眼前,从齐桓的背弃,再到太后的冷笑,还有那闪着金光的白绫子,执柔握着母亲的手,愈发悲痛:“阿娘带我一起走吧。” 还没等母亲作答,江陵将军府已经燃起熊熊烈火,执柔的手一松,便置身火海之中了。 卧在屏塌上的执柔呼吸急促,指尖抓握着身下的布料,书本啪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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