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冰冷的雨水落在了齐楹苍白的指尖。 阳光是不可触碰的,而雨水却可以。今年刚过冠龄的齐楹,只能对这些能碰触到实物的东西产生认知。 譬如今日湿淋淋的雨,再譬如,昨夜那个柔软的女人。 “今日昆德殿那边如何?” “皇后娘娘午前去拜会了大长公主,回到椒房殿后便开始抄经了。” * 宫里的女人大都是会抄经的,一来长日漫漫无事可做,二来抄经总能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执柔平日里也会抄一些,因为太后念佛,若逢太后某日身体不安康,执柔还会跪着抄经。 一来二去她也养成了习惯,每日里都会抄上一卷。 今天是个下雨的天气,她站在窗户边抄经,在空蒙的雨声里,执柔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齐楹便是在此时踏着雨来了。 雨声萧疏,他的脚步声总是很轻很浅,执柔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故而当她有所察觉时,齐楹已经走进了椒房殿的内殿。 他站在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声音低而沉:“在哪?” 执柔脱口:“什么?” 似乎方才那句在哪已经得到了回答,齐楹缓步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外头下了雨,他的缎面靴在地衣上留下两行湿淋淋的足印。 齐楹在窗边停下,而后问:“在做什么。” 他眉骨下的丝绦上掉落了两滴雨水,淡色的唇片随着言语轻轻开合。 执柔撒了个谎:“臣妾在看雨。”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齐楹道:“薛执柔,你为何欺我眼盲?” 执柔以为他生气了,下意识抬头。 齐楹微微欠着身子,这是个有些迁就她的姿势,看样子是为了能把她的话听得更真切些。 纵然他不似齐桓那般众星拱月,到底是龙生九子,齐楹单站在那,身上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衿淡,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唇边似若有无的弧度上,仍透露出一股自上而下,悲天悯人般的慈悲来。 齐楹对着执柔伸出手:“手给我。” 他摊开的掌心光洁如玉,纵横的掌纹像是一张密密匝匝的网。执柔迟疑片刻,抿着唇将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掌心。 果真也似玉一般的冷。 齐楹拉着她的腕骨将执柔的手指送至她鼻端:“闻到了吗?” 执柔这才发觉自己的指缝间溅上了两滴墨。 “这些,都是大长公主叫你写的?”他的声音带着笃定。 “是。”执柔停了停又说,“只是臣妾平日里也会抄经,倒也习惯了。” “没别的事做?” “有时会做些针线。” 齐楹呵地笑了声:“别抄了,陪朕走走。” 外面还在下雨,齐楹有心不想让她继续抄经,执柔只得说好,跟在齐楹身后一同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不是坏人。”走在雨中,齐楹擎着一把伞,如是对执柔说道。 “臣妾知道。” “她若还像这回似的让你做事,你可以回绝她。你是皇后,不必对她俯首帖耳。” 执柔嗯了一声。 二人中间沉默了片刻,执柔抬起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说:“大长公主赠了臣妾一对簪子。” “嗯?” “是一对云纹凤头钗。” 听到这句,齐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细密的雨珠像是连成串的丝线,砸在青砖上,荡开一个又一个颤巍巍的涟漪。 齐楹侧过身,薄唇渐渐抿起一个弧度:“是么。” 他的语气和过去不大一样,似是了然又似怀疑,而后对着执柔缓缓伸出手来。 执柔懂了,于是她福身半低下头,任由齐楹指尖落在了自己的鬓发上。 他的指腹逡巡于她的发间,不疾不徐。 这是个分外旖旎的动作,执柔的青丝勾连住他的指尖,好似缠绵在一起的两棵藤蔓。 齐楹指尖抚过峥嵘的凤目、绮丽的凤尾,最终落在含珠的凤喙之处,那里有一个细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发觉的裂纹。 这对金钗摇摇欲坠地挂在执柔的鬓旁,齐楹替她重新簪好,而后似是自嘲一笑。 “这是朕从前送她的,今日她借你的手还给了朕。” 齐楹的手顺着她的鬓发滑落,跌在她肩头。 执柔有些懵然地抬起眼睫,只见他仰着脸怆然一笑,喉结上下滚动:“她心里,亦觉得朕是谋夺江山的乱世之贼。”
第11章 执柔和齐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紧张。 她待在宫里的时日太久了,以至于早就习惯了这华美牢笼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但她知道齐楹不一样,至少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这江山社稷的陪衬,而是局中的一环。 执柔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于是二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簪。半个时辰前,它们还属于上一位主人。 “不要摘。”齐楹道,“戴着吧。” “臣妾不是要摘下来。”执柔轻道,“只是觉得它太重了。” 齐楹勾唇,语气有调侃之意:“昨夜的凤冠不重?” “也重。”执柔忖度着说,“臣妾戴着凤冠时,只觉得要被压断了脖子,而戴着这对儿簪子,好似心肝脾肺都一起被压住了似的。” 她语气俏皮,说得齐楹不禁莞尔:“随你,实在不喜欢就拿去赏人吧。” 他们两个人沿着高深的夹到向南走,齐楹的盲杖轻点虚空,脚步很稳。 一柄伞下,二人衣袂翻卷到了一处,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袖口处,广袖褒衣之下,露出的那节手臂经络分明,紧紧地捏住伞柄手指用了十分的力道,指骨显得愈发青白。 做皇帝,当真也是得要动心忍性的。 “朕要带你去个地方。”齐楹突然道。 执柔闻言一怔:“什么?” “害怕了?”齐楹站定了身,侧身转向她的方向。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走至承明宫外,汉白玉御路被雨水洗出粼粼的光辉。 齐楹率先走了进去,执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偏殿。 若算下来,这是执柔第二遭走进这里。 上一回来时,齐楹还只是昭王,满屋子的太医像是一群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她的目光小心地落在屏榻上,上面铺着青色的帐幔,已然看不出半分那日的惨烈光景。 青铜蕃莲花的博山炉里燃着降真香,松鹤镶贝的檀木屏风上落着烛火的影子。 已经有常侍接过了齐楹手中的伞,元享无声地立在灯柱旁边,齐楹指着执柔:“给她找件衣服。” 元享显然有了几分怔忪,迟疑间齐楹再次开口:“快去。” 声音虽不高,却又不容推拒。元享抬头与执柔四目相对,执柔看得出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轻蔑之色。 她身上穿戴着皇后的翟衣凤冠,却无异于是一张煊赫辉煌的皮囊。 皮囊之下,仍是千夫所指的薛氏之女。 元享很快便回来了,手里拿着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妃色深衣,不像是嫔御该有的规制。 “会穿吗?”齐楹问。 执柔从元享手中接过这身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她环顾四周,齐楹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屏风在那。”他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 执柔很少有机会自己更衣,以至于齐楹换过衣服后已经喝完了一盏茶,她仍在和系带较劲。当执柔抬起头看到站在屏风旁边的齐楹时,着实吓了一跳。 光影斑驳陆离,齐楹堪堪站在灯火幽晦处。 “陛下……” 她犹豫着叫了一声,齐楹对着她伸出手:“转过去,朕来帮你。” 虽早知道他看不见,执柔的手指捻着自己的袖口,惴惴地转过身去。 她感受到齐楹的指尖贴着她仅着中衣的肩膀,顺着手臂滑至腋下。那里有两根带子,他轻轻挽了一个结。 “还有吗?”齐楹问。 其实腰侧还有一个系不上的带子,执柔抿着唇低声说:“没了。” 齐楹没理会她这句话,手指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向下,摸到了另外两根系带。 他指腹的温度隔着一层衣料透过来,清清浅浅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吹来,执柔下意识屏住了气息。 “不要憋气。”他似乎是一笑,“别紧张,朕看不见你。” 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通过语气和唇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来判别他的心情。 只是此人生性如此,似喜似悲,叫人无端觉得疏远。 执柔收回目光,跟在齐楹身后走出了屏风。 “陛下,已经都准备好了。”元享恭谨道,而后他的目光徐徐向执柔的方向飘来。 “你不必跟着了。”齐楹没有接过元享递来的盲杖,而是对着执柔伸出手臂,示意她挽上来。执柔试探着将手伸过去,松松的握住他的一片衣袖。 齐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轻轻抬起手臂,将执柔的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执柔的手指微微一僵,下意识抬头,齐楹面不改色:“你要为朕引路,知道吗?” 他晃了晃两人连接在一起的手指,从容道:“太松了,朕借不上力。” 他说得冠冕堂皇,执柔却莫名松了口气。 他们没从承明宫的正门出去,而是绕过角门一路往西边走,一路上,齐楹如履平地,并不需要执柔引路,甚至有时还能为她指一指方向。 “从这大概可以看见一座塔。”齐楹指着东南方的天空,“那是青檀寺。浮屠高百丈,四角金铃清越宛转。寺中种着一棵大槐树,说是有几百年了。你去过没有?” 执柔摇头:“不曾。不知这寺是求什么的?” “姻缘。”齐楹似真似假道,“想不想去求一求,让你早一点见到齐桓?” 执柔看不懂他,也没想过要去看懂。 他的容颜被面上的那条丝绦遮挡得看不真切,唯有那张分外精致的薄唇挂着微不可见的弧度。 执柔迟疑着开口:“臣妾……” “算了。”齐楹打断她的话,拉着执柔的手指继续向前走,“朕这么说,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出了徽华门,外头停着一辆朴拙的马车。 看上去约么是五六品官才坐的那种。 马车得得地行在官道上,马蹄踏起一层薄薄的尘土。风中花香隐隐,执柔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你在看什么?”齐楹靠着软枕,手中拨弄着一对狮子形状的银镂球。 执柔已经渐渐习惯了他敏锐的感知力。 “臣妾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这长安城了。” 她十岁入宫,自此之后再没能踏出禁中半步。在执柔心里,一直以为自己将永远走不出未央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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