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他又转过脸,朝向她的方向,任由执柔手上的烛光照亮他整张脸。 眼上的丝绦上绣着银色的竹纹,在光下微微发亮。 “每次想到这些,朕就会非常坦然。坦然地面对生,也坦然地面对死。” 他又笑:“执柔,你呢?” “臣妾不喜欢生离死别。”执柔看着他的脸,“但臣妾从来没有怕过。因为害怕是没有用的。” 她上前一步,轻轻将头靠在齐楹怀里,手臂环住齐楹清瘦的腰身:“陛下,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对吗?” 齐楹没说话,他沉沉地笑,过了很久他终于说:“不论如何,我们终会在有爱有光明的地方重逢。” 又在塔上站了良久,齐楹与执柔向楼梯处走去。 留给齐楹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想要把一分钟当作两分钟来用。 想做的事情太多,他又害怕自己给执柔留下太多忘不了的回忆。 那些沉甸甸的念头盘桓在他胸口。 站在一个转角,齐楹最后一次抬起头“望”向孝宁皇后画像的方向。 他在心里说:“母后,她叫薛执柔。” “她待我很好,好到让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喉咙中涌起一丝艰涩的酸楚。 “我很喜欢她。”
第41章 战局的颓势是不可逆转的。自尚存战死之后, 并州迟迟打不下来。时间长了,逡巡在并州城下的将士们便人心浮动起来。大裕的兵马节节败退,从并州城外三十里渐渐退至七十里。 又下了两场雪, 并州城中的守军趁着雪后,路面尚未冻成冰的日子, 突然大开城门,夜袭城外的大裕之军。从左翼再到后翼, 大裕的将士像是一团松散的雪,七零八落地四散逃窜。除了战死的、被俘的, 活着的余下不过千人。 这一千人聚在一起, 想到的却是回了长安也不见得能有个善终, 索性一起降了。 半个月后,安州亦被齐桓的人马攻占。 长安城里的空气压抑死寂, 薛伯彦尚且在安慰齐楹:“不论是长安城, 还是长安城外的豪强们,依然在支持着陛下。” 利刃在颈, 人人自危。 齐楹坐在案几前, 倒是分外平静。 “对他们来说, 谁做主子不是做?投靠谁对他们而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们几大士族在长安待了两三百年,哪个做天子的也会对他们礼遇有加。他们其实有很多退路,而朕不行。” “陛下何必说丧气话,还没到那个时候。”薛伯彦到背着手立在窗边, “臣不相信齐桓能攻到长安,既然咱们已决意不去议和,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间, 臣会为陛下战至最后。” 薛伯彦是掌控不了齐桓的,齐桓身边的良臣越来越多, 而齐楹是他一手推上来的,党羽早已经被薛伯彦所剪去。他想要做无冕之王的愿望,也只有在齐楹身边才能实现。 齐桓想攻打长安,为的是夺回属于他自己的江山,其实也算是师出有名。 而齐楹这边对齐桓下手,声势上到底弱了两分。 薛伯彦将人一股脑的遣到南边去,禁卫军的人心已经散了,再加上齐桓那边军心大盛,禁卫军的一万人都打不过齐桓的两千人马。 齐楹开始不管朝堂中的事,将摊子丢了给皇后。 大臣们起初都有不满,可皇后是薛伯彦的侄女,他们又怕不满的声音太大,惹得薛伯彦不快。所以都按着性子将国事一五一十地报给执柔听,好在他们渐渐发现,执柔并不是个刚愎的人,不仅能听得进大臣们的劝诫,遇到难以定夺的事情,她也不会急于下个结论。 薛伯彦忙着兵事腾不开手,皇后的作用渐渐大了起来。 一场雪压塌了长安城的一座佛寺,也是皇后亲自过问,还在寺门口搭建了粥棚供百姓自取。皇后是天神菩萨下凡,是兼济天下的神女。而齐楹却渐渐失了民心,有人说他只顾寻仙问道,有人骂他急功近利只想着皇图霸业。 齐楹并不在意这些谩骂,坐在椒房殿的西窗前,他拥着锦衾,耐心地对执柔讲她不懂的国政。外面寒风凛冽,殿中点了几个炭盆炉火,温暖得如同春天一般。西窗前的多宝阁上摆着两个细白的玉瓶,插着两枝红梅。 雪照红梅,当真是极美的意头。 “物价飞涨是因为战事。战事不平,物价便会一直涨下去。因为有地方豪强想要奇货可居,他们千方百计的囤积粮食布匹,因为战争最缺的也是这些补给。除此之外,郡国之间、各州之间都开始剑拔弩张,都怕别人占了自己的便宜。”齐楹拉着执柔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明日朝会时,你说你决定要开国库,先将往年囤积的粮食以市价卖出去,再给禁卫军每人发十两金,让他们安心打仗。至少先把长安和长安周边各郡的民心稳住,不能从内里败坏起来。” 执柔拿着笔在纸上记录,齐楹仰着脸靠在榻上,乌发垂逶,宛若是碧玉妆成的人。 她拿起另一本折子,低声对齐楹说:“这是谏议大夫的辞呈。” 谏议大夫名叫赵粢阳,蜀中人,来长安已经快二十年了,蜀中早已没了亲人。 这阵子收到的辞官奏疏不下十道,齐楹命执柔压着不放。 他不是不让他们走,而是此刻走了,只怕会一呼百应,他不想让执柔无人可用。 想了想,他叫来张通:“把赵粢阳拖出去砍了,说是朕的意思。” 执柔愣住了:“陛下……” 赵粢阳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做文臣的哪个不是人不为己,齐楹等张通走了,才对执柔说:“朕不能让他们走,至少不是现在走。齐桓的人还没兵临城下呢他们就开始各谋生路,若真有一天齐桓来了,岂不是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不战而逃?” 他拿着自己的印,递给执柔:“余下那几本,你挑两个人,许他们回乡,余下的那些你要在朝堂上告诉他们,说是朕不许,别的话一概不说。” “陛下为何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了。”执柔拿着那枚印章,迟迟下不了手。 齐楹笑:“朕怎么不爱惜了,朕原本就是这样的。” “陛下明知道解决对策,却把赞誉之声留给臣妾,自己只受骂名。”执柔两只手握着齐楹的手臂,缓缓将自己的头贴上去,“臣妾不想这样。” 齐楹沉默了。 执柔在他怀中闷声说:“陛下,你别这样。臣妾看不透您的心思,却常常觉得不安。” 她的头发软得像个小孩,又黑又滑,摸上去绒绒的,像是春天的沃野。 齐楹莞尔:“朕不会害你,你别怕。” 他将执柔拉起来,和自己一起坐在榻上,又将锦衾裹住她的身子。 锦衾中满是齐楹身上的味道,温暖又安静。窗外还在下雪,簇簇的雪声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乌桕树上,照得外面越发的明亮了。 “执柔的生日是三月初二,是不是?”齐楹将她搂在怀里,“还有一个多月。” 执柔轻轻嗯了声。 “想要什么礼物?”齐楹欠身去找她的唇,浅浅吻过后和她脸贴着脸,这是个极尽亲昵的姿势。 只是国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执柔被他吻得有些喘,低声说:“陛下送什么,臣妾都是喜欢的。” 齐楹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小女君,不管到了什么地步,到底有没有山穷水尽,都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是这样,以后更是这样。” 执柔窝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张通在地罩前站着,手中端着一碗药:“陛下,药好了。” “拿来。” 执柔从榻上站起身给张通挪开一个位置,又忍不住问:“陛下不是身子早就好了,怎么还是这样不停地吃药。”空气中弥漫着苦味,执柔浅浅皱着眉,温声说:“能不能叫臣妾瞧瞧,徐医正到底给陛下开了什么药?” 齐楹端着药碗喝尽,放回到了托盘上,啪嗒的一声。 “不过是一些太平方,你别那么紧张。”他低低地短促地笑,抬手揉着执柔的头发:“下回叫徐平来给你摸一摸脉,给你也开些苦药汤,看你还会不会嘲笑朕。” 他语气一如既往,甚至像在开玩笑,只是有什么东西从执柔脑海中滑过,快得抓不住。 * 半个月之间,逯州、钦州接连失守。 照这个速度下去,最多一个月,齐桓的兵马就能打到长安。 齐桓又派了使臣来见齐楹,这一次,他们会晤的地点就在承明宫的正殿里。 使臣知道齐楹看不见,所以他把齐桓让他转告的话,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齐楹,我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这些年来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你如今在长安的每一天都不得不受薛伯彦摆布,我知道都并非你所愿。是薛伯彦此人横亘在你我兄弟之间,他挑唆我们兄弟离心,又利用你的威势而纵容长安乃至整个大裕动荡不安,我敬你为兄长,也深知你的为难之处,希望我们兄弟一心,可以扫清朝中奸佞,使得天下重归河清海晏。” “我昔日之诺依然奏效,你若能将薛伯彦的人头奉上,我仍许你做万户侯。” 使臣的语气没有分毫的抑扬顿挫,说出的话也毫无感情。 齐楹却能联想到齐桓说这话时原本的语气。他这话看似谦卑,甚至算得上是兄友弟恭,但在齐楹耳中,齐桓已经是稳操胜券了。 他一如既往的高傲自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他从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众星捧月一般长大,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不论是天下,还是女人。 薛伯彦的人头。 齐楹呵地笑了一声,那天晚上,他把方懿和叫了过来。 开头第一句便是:“朕要薛伯彦的人头。” 方懿和霍然变色:“陛下,这……” 齐楹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张。 “这件事,朕亲自来做,不要沾你的手。”他顿了顿,“薛伯彦死后,很多事还要你来善后,你不能被薛氏一族记恨上。” 听齐楹的口吻,他似乎并不是头脑一热,方懿和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陛下想如何做,依臣看,不如先以皇后的名义来请薛伯彦入宫。” 齐楹闻言轻轻摇头:“朕不会利用皇后。不能,也不想利用。” 他靠在椅背上,淡淡开口:“薛伯彦死了,他的势力势必要由他的儿子们瓜分,群龙无首之际,你们更容易从他手中夺权。具体怎么做,最近朕会琢磨一下,回头叫人写下来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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