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听得方懿和有些不安:“陛下,那您自己呢?” “不必担心朕。”齐楹弯唇,“朕也有自己的退路。”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偶尔有寒鸦的叫声传来,带着孤独的哀戚感。 万户侯?齐楹不置可否的一笑,这三个字从他心头滑过,连分毫的涟漪都没有留下。
第42章 方懿和闻言默默良久, 终于说:“其实陛下就算利用了皇后,也不算什么。她嫁给陛下,自然已经算是齐家妇, 母家的祸福本就和她不相干,再者臣倒是觉得, 皇后不像是不在意陛下的样子。” “方懿和,朕同她不单单是君臣。”齐楹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本奏折, “朕不想让她在忠孝二字上头为难。薛伯彦是她叔父,她若是忠君, 必然要违背孝悌之义。你知道朕是要推她做女君的, 这条路她若要顺着走下去, 受到的委屈只怕也不会少,朕不能让她的名节有亏, 更不能让她因为朕, 沾上分毫的污名。” 齐楹敲了敲桌子,继续对方懿和说:“朕时日不多了。”他掀开袖子, 将手臂露给方懿和看, 上面竟然散布着星星点点的青紫色淤痕, “就算徐平不说,朕心里也有数。” “朕的遗诏已经拟好了。”齐楹沉沉地笑道,“方懿和,你替朕护着她。若齐桓对她仍有情意便最好, 若没有,朕暂且将她托付给你,就当是你在还她当初救你的恩情吧。” 他一件件地将自己的后事料理好, 说到最后,就连方懿和这样铮铮的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睛。他喊了一声陛下, 跪在了齐楹面前:“总会有出路的,陛下至情至性之人,不该短寿才是。”他言语间有些颠三倒四,可语气中的迫切却是做不得伪的。 齐楹抬手,让他起来。 方懿和却不肯。 齐楹叹了一口气,起身来扶他。 “皇后这几日替朕看眼睛,朕倒是觉得比以前好了些。”他找了个轻松的话题,“过去只觉得烛火太亮,现在倒是不觉得刺眼了。” “方懿和啊,朕其实现在还是后悔了。”他的手在方懿和肩头轻轻拍了拍,“朕是个无能的皇帝,朕不该招惹她。朕应该一早给她些钱,送她出宫去,朕知道她不喜欢这座未央宫,是朕的私心,偏要把她强留在朕身边,让她卷进这些纷争里来。可如今,朕什么都不能给她留下。” 他不能给她一个健康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完整的生活。 只有风雨飘摇的江山,动荡不安的时局。 他一直在贪心地向她索取,而执柔无数次打开温热的怀抱,给予她所能给予的一切。 方懿和临走前,隐约听见齐楹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下意识回头,齐楹无声地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像是一阵淡淡的烟。 * 薛伯彦已经很少进宫来了,他平日里就宿在栎阳大营里。那里离未央宫三十里,不远也不近,但都是他自己的人,比未央宫更加周密安全。 过了元宵之后,齐楹又请他入宫过几次,他都以战事吃紧婉拒了。 薛则简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偶尔也能和薛伯彦说上几句话。 “父亲是不是太谨慎了,陛下屡次传召父亲若都是不应,怕是会被人说闲话。” 薛伯彦正在端详着沙盘,将几枚令旗插在起伏的沙丘上,闻言冷笑一声:“我与陛下只怕早就面和心不和了,从他动了那几家当铺、拔除了咱们在长安城的多个产业之后我已经想到了今天。如今他还杀了王望春,你弟弟之前做的荒唐事,我虽然也罚了他,但我只恨棋差一招,到底没真杀了他。”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沙盘上,声音却越发冷冽,“如今宗亲里头的孩子都太小,皇后又一直没怀上孩子,我已经在着手想退路了,实在不行就把他一并废了。” “陛下手中没有兵权,却把财权攥得很紧。”薛则简叹了口气,“少府监原本就是他带出来的,简直是铁板一块。” 薛伯彦直起身子,喝了一口水:“乱世之中,兵权才是最要紧的。暂且不去理他,先把齐桓料理了再说。”说罢,又咬牙切齿:“真是荒唐,齐桓哪来的这么多兵马,又哪来的这么多兵器,我记得他们益州根本没有铜铁矿。” 薛则简道:“儿子也觉得奇怪,莫不是从咱们这边流过去的,还是从蜀中那边有人在和齐桓做交易?” “蜀中?”薛伯彦忖度,“铜铁极其珍贵,蜀中那几个老匹夫只怕是不肯。” 他眼眸阴沉了下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季则昌,你认不认得?” 薛则简略思考片刻,便点头:“我记得他,祖上也是做铁官的,只是从先帝时起就忌惮着他们家,一直只许他在合阳界内做生意。” “查查他。”薛伯彦冷冷道,“有眼线传来密报说,曾在益州和登州交界处见过他。” 薛则简啊了一声:“那若真是他该如何?” “先找个由头扣下他在钱庄里的银子,若他不听话,那就杀了他。” * 在攻打陟州时终于得了一场胜仗。 这是数月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齐楹下旨封薛伯彦为君侯,特赐加九锡。 薛伯彦已经达到了身为人臣所能达到的极处。 但他依然没有来谢恩,据说大司马跪在栎阳大营外,对着长安城的方向三扣九拜,以此来感谢陛下的恩德,但因为大敌当前,实在无暇入宫亲自谢恩。 又有人说,薛伯彦每一晚都枕着刀入睡,身上时时刻刻都穿着软甲,近身侍卫宛若是铜墙铁壁一般,寻常人都不可近身。 齐楹听过后只说大司马枕戈待旦,为国尽忠,实乃忠臣良将。 他不着急,方懿和却急得厉害。他宛若热锅之蚁,口舌生疮。只是薛伯彦不来,他也不能去绑他,一来怕打草惊蛇,而来薛伯彦纵横行伍几十年,方懿和哪怕拼尽全力也没有一战之力。二来薛伯彦手下能人辈出,没有万全之策,一时间也应对不过来。 这是个下着小雪的黄昏,天色一点点黯淡了下来,方懿和还逗留在承明宫里想要和齐楹商量对策。齐楹却不想再谈了:“朕要出宫一趟,你去叫张通来备车。” 方懿和愣了一下。 齐楹平平淡淡地开口:“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方懿和头大如斗,却又知君命不可违,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张通进来为齐楹更衣,齐楹说:“带皇后一同去。” 执柔便是冒着雪被御辇接来的。 雪天的夹道不太好走,细密的雪花被灯笼照得朦朦胧胧。 等到她走到承明宫时,齐楹已经换好了衣服。 他平日里的衣冠大都以浅色为主,月白、竹青诸如此类,今日却穿了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这个颜色衬得他玉颜乌发,姿容如雪。看惯了他端方的模样,今日的齐楹带着几分风流姿态,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跟朕出去一趟。” 执柔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外面的天色:“现在?” “嗯。” 齐楹上前来,手里拿着一身衣服:“今日穿这个。” 狐裘的落地披风,里头是水红色杭绸通面袄。衣服旁边还放了些首饰,无外乎是一些珍珠翡翠之类点眼的东西,这一身若穿在身上,像是哪个官宦人家养在外头的外室,俗气却有不少金银傍身的样子。 齐楹解开了自己眼上的丝绦,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 执柔的指尖落在那对耳坠上面,指节大的珍珠玉润珠圆,倒映着橙黄色的烛火,分外光彩夺目。她解开自己领缘处的纽子,换上齐楹拿来的这身衣服。 他没说要带她去哪,执柔也习惯了不过问。 还是和过去一样,一路坐着轿子出了章华门,再在章华门外换马车。 许久没出未央宫了,整个长安城俨然成了一座空城。街边的店铺关了一半,余下的也只是不温不火地挂着招牌,却没什么顾客。几间酒楼倒像是有客的样子,遇到什么布匹店、成衣坊,几乎算得上是门可罗雀。 哪怕不用眼看,用耳朵去听,也知道长安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齐楹靠着迎枕不说话,街上朱红的灯笼摇摇晃晃,照得他的侧脸明明暗暗。 马车越走越偏僻,竟然最终停在了一处酒楼外面。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店小二,张通亮出一张牌子,那店小二将齐楹和执柔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站起身来:“两位请跟我来。” 越往里走,里面分外安静,穿堂风吹得写着菜名的木牌子噼啪作响,根本不像是一个来吃饭的地方,执柔愈发觉得一头雾水。 齐楹握着她的手,轻轻在她掌心捏了两下叫她安心。 绕过影壁,店小二把他们让进了一处包房里,上了一壶茶水便走了。 这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屋子里的炭盆烧得也并不热。 “执柔,你赌过钱吗?”齐楹笑着问。 执柔闻言摇头:“没有。” 他俩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着,二人的手隔着桌子握在一起。 “不是什么难事,押大小。”齐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一会儿会有人带你去一个地方,朕不方便去。你要把这张银票里所有的钱,都输给他。” 执柔瞟了一眼银票上的数额,大得令人咋舌。 “不知是何人?” “他叫季则昌,祖上是铁官,如今也在走门路卖兵器。他的银子周转不开,朕想帮一帮他。” “陛下不想让他知道?” 齐楹笑着点头:“达到目的就够了,不需要他们对朕感恩戴德。” “你记得,你现在是长安城里一位布料商人的外室,不识字,是随着丈夫做生意才到的长安。你平时就喜欢赌钱,输赢无所谓,只要自己心里高兴。最近布料大涨,你丈夫也赚了一笔钱,自然你也得了不少好处。” 执柔的目光落在银票上,轻声说:“就算一个商人,赚了再多的钱,也比不上这张银票上的十分之一,这样会不会太显眼了。” 齐楹含笑:“一会儿朕叫人拿个信封给你,对外你只说是五万两,别的不必多说。”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了,扑簌簌地落下来,显得夜色愈发静谧了。 “这笔钱,最后会流向哪里。”执柔终于问了出来。 齐楹穿着这一身宝蓝色的直裰,人笑得有些风流:“益州。” 风声拍窗,执柔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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