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身的力气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元享夺过他的匕首,齐楹仰面跌在床榻上,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唇边勾勒处一个怆然的弧度。 他胸口起伏着,长发半覆面,薄唇抿得很紧。 元享掌上的鲜血淋淋漓漓地落在地衣上,他指着外头,对着面面厮觑的太医们大吼了一声:“滚出去!都滚出去!” 他双目赤红,好像要杀人一般。 执柔下意识向前了一步,却感觉到一股力道牵动着她的衣袖,转头看去,是徐平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立在滴水檐下,徐平对执柔说:“长此以往大罗神仙也抵挡不住阿芙蓉这玩意儿。”他叹了口气,“可没人能救他,他和咱们都不一样,他没得选。” 执柔终于听懂了徐平的弦外之音,她走到他面前问到:“什么叫没得选?” 徐平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无奈地一笑:“太子南逃到了益州当了主子,大司马若不愿俯首称臣,自然要另立新君,你瞧这一屋子的太医都在保他的命,难道还猜不出大司马选了谁么?” 执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永福堂。 却玉拿来巾栉替她擦头发,一面低声说:“天这么冷,奴才替姑娘烧杯姜茶吧。若是此刻病了,只怕请大夫都是难事。”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丝毫没见减缓的趋势,执柔有些冷,身子也在发颤,却玉把炭盆端得更近了些,又添了几块炭。她起身替执柔换衣服,却看见她怀里抱了许多刚摘的花草。 却玉着实吃了一惊:“姑娘,这是何物?” “这是紫地丁,我从扶春园里摘的。”执柔把东西抖了抖水,摊开放在桌上:“你去帮我找个陶盆和研钵来。” 却玉回来时就见执柔一个人坐在孤灯下,身上披着件衣服,目光定定地望着灯火发呆。 这些年来却玉常能看见执柔这幅模样,却玉自己不是局中人,又不得不看着执柔深陷其中。 太子到了益州当了皇帝,只怕那起子人早就拿执柔当个死人了。 未央宫里又要册立新君,那执柔的身份便更是微妙了。她算不得主子,也不是下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回薛家去。可和太子定过亲的女子,又哪能说一门好亲事呢。大司马名义上是执柔的叔父,可内里的亲缘分外淡薄,想到这,却玉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执柔转过头见她满眼的泪,蓦地笑起来:“你哭什么?” 却玉仓促抹了一把脸,摇头:“没哭什么,姑娘。” 执柔倾身去拉她的手,两个人两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却玉,你不用担心我。再不济我也是薛家的人,养我终老不成问题。其实这样也好,等过阵子咱们就能出宫去了,去荆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她柔和地笑起来,眼睛很是清澈,在这下着雨的傍晚尤显明亮。 却玉泪眼婆娑地点头:“说准了,姑娘可别蒙我。”她虽然看上去精明伶俐,内里却是个实心眼,人也纯善。执柔拿着帕子替她擦脸:“说准了,你信我。” 那夜的雨到了后半夜才将将止歇。 第二日清早,徐平在去承明宫的路上又碰到了执柔,她身上沾着一层露水,显然等了好一会功夫。 “你……” 执柔将一包东西递给他:“这是紫地丁,我昨夜已经焙干了,加进汤药里可以冲减阿芙蓉的烈性。” 徐平轻轻摇头:“单用紫地丁也是无用,还得加兕角。这东西不易得,还得是沙底乌黑色的药性最好。但是宫里缺医少药,我把少府监翻了个底掉,就连劣等的灰兕角都没有。” 执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她将一个纸包从里头取出来:“这是南面的兕角,又叫蛇角。” 她嘶哑着嗓子说完话,而后便安静地盯着他看,徐平的眉心攒起,将信将疑地展开纸包。里头当真是一节兕角,约么有寸长,取的是兕角尖上那截,镑片卷曲,色泽乌亮,竟是难得的极品,这传闻中的东西徐平也只是在医书里见过,这么一丁点便足以价值千金。 起先他不过以为她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或是哪路女使。她穿着看不出身份的青色曲裾,身上连个饰物都没有。徐平的目光再落到她颈上未曾褪去的勒痕上面,愈发疑窦丛生。 执柔缓缓垂下眼。 她昨夜没睡,今日又在风里站了良久,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两声。 徐平见她不言,不愿逼迫,默默收下了她的东西,一面忍不住道:“他一个病弱的瞎子,哪里能做中兴大裕的雄主?早晚沦为薛贼的掌中傀儡罢了。要我说,你给他一瓶砒/霜,才是真的为他好。” 走出好远的路,却玉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这又是何苦呢?” 绣鞋踏在水面上,足音都是浅浅的,执柔目光平静地向前方看,轻道:“于私,我不该救他。” “可我又忍不住怜惜他一条性命。”她发丝上凝结的露水顺着雪腮淌落,细腻地流进衣领里,叫她忍不住轻声嘶了一下。 “夫人给姑娘留下的东西不多了。”却玉拧眉道,“除了那些留在大司马府上的书,余下的就是这些药材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缺医少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些。” “我救的不单单是他。”执柔吸吸鼻子,“昭王若死了,齐氏宗亲里哪里还有担得起国祚的人?永、福两位皇叔已死,余下的宗亲除了纵情声色的,便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了。若等到这些人登上帝位……” 望向西面的连绵宫阙,执柔微微抿唇:“我父亲是大裕的镇英将军,我也是大裕的臣子。” * 这两日执柔都没再出门,到了第三天早上,却玉从廊下提膳回来时对执柔说:“昨日夜里送进来一个人。” 大厦将倾,世家大族皆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送人入宫来。 执柔的嗓子还是老样子,她拧着眉心喝完了药,却玉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是阳陵翁主,安江侯的女郎。孟皇后还在世时,曾和安江侯夫人指腹为婚,为昭王殿下同阳陵翁主一同定下的姻亲。” “可姑娘你说,既定了亲,如今昭王也过了冠龄,为何迟迟不曾成婚呢?” 还能为着什么呢,左不过是孟皇后仙逝,昭王虽有虚爵在身,却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病秧子,安江侯不是傻子,怎么会将自己嫡亲的女儿嫁给昭王。 过去千万般不舍,如今却巴巴地连夜将女儿送进了宫,可见四方诸侯的耳目消息很是灵通。这个帝位,果真是要轮到昭王来坐了。 薛伯彦把持朝纲十数年,先帝晚年对他全心倚重,哪里是乳臭未干的太子能一较高下的,在益州那边追随太子的人不多,想在薛伯彦这里分一杯羹的人却大有人在。 却玉为执柔戴上一对白玉桃叶耳铛,一面压低了嗓音:“听说阳陵翁主哭闹了一夜。” 叶坠珠摇,却玉叹息一般说:“听说安江侯已经替她选好了人家,可她不想嫁又能如何呢?” 外头有些吵闹,却玉叫常侍郑秦去打听怎么回事,郑秦一路小跑着回来,声音都有些颤:“姑娘,阳陵翁主投井了。”
第6章 执柔的手微微一抖。 却玉忙问:“人现在如何了?” “叫人捞出来了,灌了一剂药,人还活着。倒是还没醒。” 郑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司马说,叫姑娘得空了也去瞧瞧。” 却玉怔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咱们姑娘了。” “宫里头的女眷不多,翁主心里头有心结,还是得找个姑娘家去陪她说说话。”郑秦话虽说给却玉,目光却看向了执柔,“姑娘若是不想去,奴才就说姑娘还病着。” 宫里头的事执柔一向不喜欢掺合,她坐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说:“午后若是翁主醒了便来叫我,我过去瞧瞧她。” 待人都下去了,却玉终于忍不住说:“姑娘善心,可翁主若醒了,只怕又要一番哭闹。太医一直嘱咐姑娘要静养,姑娘去了难免又得劳神。” 春风渐渐暖和些了,执柔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轻声说:“既是大司马的意思,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左不过是去陪她说说话,阳陵翁主不是骄矜的人。” 过了午后,听闻阳陵翁主醒了,执柔带着却玉去了曲台阁。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哭声,阳陵翁主没有大放悲声,只是压抑着饮泣。有宫女来替执柔掀帘子,执柔进了门,就看见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头发披散着,长发还没干透,染了红蔻丹的手指捏着帕子捂着脸,她呜咽着,看着分外可怜。 执柔在她榻边坐下,叫了她一声:“翁主。” 阳陵翁主手中的帕子仍盖着自己的脸:“出去。” 执柔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咱们都是没死成的人,既然老天叫咱们活着,自是有别的用意,翁主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还是哑的,阳陵翁主挪开了掩面的帕子,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此刻泪痕满面,她的目光落在执柔颈下未褪的红印子上面,缓缓说:“你是薛家的那个姑娘。” “是,翁主。” “你以为他们送我入宫来,是叫我享福的么?他们是叫我嫁给承明宫那个活死人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便全毁了!”她哭得嗓音嘶哑,“我是安江侯的嫡女,我阿翁已经替我定下了亲事,如今一朝要送我入火坑里,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翁主,您知道在我心里什么是最要紧的事吗?不是富贵,也不是体面,是活着。我阿翁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之后,我便越发想好好活着。死了果真是一了百了了,可却将痛苦留给了亲人,若翁主真死了,安江侯岂不是要痛心至极?” 阳陵翁主苦笑:“是他们将我送来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寻死觅活。薛姑娘,正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说富贵,安江侯府已经是富贵窝了,天家的富贵享与不享我当真是不在意的。薛姑娘,我只想求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与他齐眉举案,我不想嫁进宫来守活寡。你此般劝我,无非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若你真有心,不如去求了你叔父,换你嫁给昭王,换你来享富贵,如何?” 这话有些尖刻,执柔抿着唇却并不生气。 “先前我也觉得横竖就是个死,可那日真叫我悬在梁子上,我心里怕极了。您之前敢往井里跳,也是因为有心气儿,您现在再想想,春日里的井水冷得像冰块似的,淹死的人泡得身子那么肿胀,一点都不体面。”执柔伸手去拉她,阳陵翁主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翁主认命,可我阿翁曾说,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事没有翁主想得那么坏。昭王殿下我见过,是个金质玉相的人,不像翁主想得那样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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