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鸟雀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可怕,阳陵翁主沉默了一会儿,终抬眼看着执柔说:“薛姑娘,感谢你来看我,你容我想想罢。我有些累了,想睡会。” 执柔见她情绪安定了些,于是轻轻点头。 却玉在明间外等执柔,她扶着执柔的胳膊,低声说:“姑娘又说了这么起子话,累坏了吧,来时我叫人煮了点川贝酸梨,姑娘回去刚好喝。” 执柔嗯了一声,片刻后说:“不论是她,亦或是我,一身性命都是系在旁人身上,我觉得她可怜,何尝不是从她身上又看见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却玉忙说:“好在咱们就要出宫去了。” 执柔听罢笑了笑:“但愿吧。” 主仆二人走出曲台阁,廊庑下头立着两个人。 左面是薛伯彦,右面是齐楹。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把她和阳陵翁主的对话听到了几分。 院子里爬了两根花藤,还种了赤棠与紫叶梅,奴才们跪了满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齐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衣鞶带,腰佩赤绶。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仍披着氅衣。 晌午刚过,日头明晃晃的,他眉骨下的丝绦松松的系着,连带着手边那根盲杖,一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影,因他脸上的那寸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亦或是这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 执柔福身行礼:“昭王殿下,大司马。” “来,执柔。”薛伯彦对着执柔伸出手,执柔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臣兄长的女儿,闺名叫执柔。” 齐楹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矜淡地嗯了声:“薛伯寮,本王记得他。” 他的嗓音低而淡,却一瞬间将执柔带回那个风急雨骤的黄昏。 那日承明宫中,齐楹披头散发地握着匕首,干涸的药汁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滴凝结的血泪。 此刻,他背对着日光立在廊庑下,衣冠体面,执柔耳畔却好似又响起他那声轻蔑的冷笑。 她抿着唇低头,薛伯彦对她说:“阳陵翁主性子娇,有你常来陪她便是再好不过的。难为你的这份心思,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执柔垂眸说了声是,带着却玉退了出去。 薛伯彦眯着眼,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子转出垂花门,他才转向齐楹的方向,高深一笑:“阳陵翁主这样拿乔的人,依臣之见,难配王爷,臣这个侄女的嗓子还没好,人却是千里万里难挑出来的美人,又一直养在太后跟前儿,脾气秉性都是没得挑的。王爷觉得,臣这侄女如何?” 齐楹道:“大司马是想做月老了。只是父皇才过身,哪怕在民间,都得有为父丁忧的心思,更遑论是本王。” “也好。”薛伯彦阔步向前走了数步,又施施然回转过身,“臣昨日已与尚书令协定,不日将拥立王爷登基,此为江山社稷第一要事,其余的都不必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齐楹薄唇微抿,并未再开口。 * 永熙十一年立夏,昭王齐楹在大司马薛伯彦与一众大臣的拥护之下,登基为帝,史称其为和帝。 承明宫。 元享跪在齐楹身前,将蔽膝、佩绶逐一系在齐楹的身侧。 冕冠十二旒,白玉珠摇曳相碰,在年轻君王脸上投落下一道道缠绵的影子。 众人长跪在一起,口呼恭喜万岁。 风声如寂,众人垂着头都在等齐楹说平身。 “让一个瞎子当皇帝,有什么可恭喜的。”齐楹淡淡道。 元享走上前扶着齐楹的手臂,引他踏出了承明宫。 煊赫的未央宫,齐楹一步一步踏上丹墀。 走完最后一阶,元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因为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旁,赫然架设着另一把蟠龙雕花大椅。比天子龙椅尚且高出两寸,煊赫到了一个人臣所能拥有的极处。 * 昭王登基已经又过了数日,执柔自佛堂礼佛出来后,却玉已经在外面等她许久了。 执柔道:“你可都收拾好了?” 却玉点头:“库房里的东西有不少都是太后赏的,奴才已经分批换成了金银,还有上回那一盒子没动,姑娘想作何打算?” “那一盒都是御赐,拿出去容易露了马脚,咱们既是要走,这些就不便留了。”执柔带着却玉向永福堂的方向走,一面柔声说:“明日大司马入宫,我去和他说。” 她的嗓子已经好全了,像是溶溶月色之下的清泉。 走到仰华门时,前面走过一群人,执柔立在原地避让,只看见一个瘦高清癯的人影。他周围簇拥得全是奴才,一众人沉默地走着,像是禁庭深处幢幢的鬼影。齐楹侧过身与人低语,鼻骨挺拔,薄唇开合间,似一折将开场的戏。 余下的时间,主仆二人都没有再讲话。 永福堂今日比平时热闹,一个生面孔的太监肃着手,手里托着个托盘。 见着执柔那刻,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给姑娘道喜。” 执柔愣住了,倒是却玉疑惑问到:“新君才登基,怎么会有我们姑娘的喜事。” 那个太监抖开手里的黄绢,笑着说:“姑娘还是接旨吧。” 这笑容太过殷切,以至于叫人心里觉得古怪。执柔在他面前跪下来,心里仍没想个明白。只听他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来,像是撕裂开的帛缎一般。 前头都是些吉辞雅颂,执柔恍恍惚惚,唯听见了最后一句:“……大司马之义女薛氏执柔,宜奉神明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却玉猛抬起头,看向跪在前头的执柔。 执柔正缓缓俯身磕头:“谢陛下隆恩。” 一时间满屋子全是贺喜的声音,唯有却玉颤抖着去扶执柔的胳膊。 “姑娘……”她咬着唇吸气,“是不是我听错了?” 她抓着执柔的袖子不松手:“不是说好了叫咱们出宫去么?” 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唯有却玉满眼的泪:“姑娘,这是拿你当什么?前头许了太子,如今又许给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手也抖得厉害。 执柔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黄绢上,她摸了摸却玉的手:“你别哭啊。” 齐楹那宛若鬼魅般的背影再次恍惚出现在执柔眼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是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 听到这旨意,她原本也是愣了一下的,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想不通的。她从来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年听得风言风语多了,她反倒更不放心上了。 待到太监们都送出去了,执柔终于对却玉正色起来:“却玉,这也不是坏事。” “可太子那边该怎么办呢?” “他若是当真想娶我,早便娶了。”执柔坐在榻上,认真说,“我从十岁入宫至今,已经七年了,跟在太后身边住着,像主子又像奴才。” “我不觉得委屈。” 她拿着帕子替却玉拭泪,“往后不许再这么说了,人前不能,人后也不能,知道吗?”
第7章 少府监很快便送来了大婚那日的吉服。 紫檀木架子把这衣裳撑得分外端正。 执柔抬起手,轻轻落在衣服上,金丝银线绣成了一对凤凰,它们引颈长鸣,分外鲜焕。 此时此刻,执柔的指尖刚好落在其中一只凤凰的喙上,细密的金线像是一只密密匝匝的网,它高昂着头颅,好似要用短而利的喙撕破这块锦帛,挣脱累累金线,振翅而飞。 却玉这几日总是垂头丧气的,执柔竟没有预想的那般难过。 大抵是那日见过阳陵翁主之后,薛伯彦说的话颇有几分深意,自那一日起,她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 阖宫上下还没改口,却对她猛地敬重起来,她仍住在永福堂里,身边的奴才却足足添了一倍,原本的厢房都腾出来依然不够用。 起先执柔不愿这么麻烦,但却玉终于因为要调/教这群新人,转移了一些注意力,执柔便没再多过问。 这件嫁衣赶制得匆忙,可仍能在灯下显示出一股靡丽的金贵来。执柔立在那看了片刻,就听见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姐姐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说话的人正是薛则朴。 执柔循声看去,语气中带了一丝疑惑:“你怎么没递牌子就来了,卫尉不曾拦你么?” 他今天换了一身常服,头发高束入冠中,他只比执柔小了一岁,却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都是些小事,横竖也没人敢拦我。”他嘻嘻笑着凑上前,和执柔一道看这件婚服,“就不能不嫁给他吗?” 见执柔不说话,薛则朴向执柔身边又凑得近了些:“父亲和我母亲说起要把你许给陛下时我也在场,我央求了父亲许久,他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辛苦,如今也该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了,如今便要把你嫁给那瞎了眼的病……” “薛则朴!”执柔猛地打断他。 她已经有些恼了,语气也比以往更重些:“你知道他是谁,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你若是不敬他,便也是不敬我了。” 薛则朴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旋即又露出了乖顺的表情:“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他伸出一只手去拽执柔的袖子:“我只是不想让你嫁给他。你是薛家人,他只怕和齐桓一样,心里都忌惮着你,你嫁给他必然要受委屈。姐姐这样好的人,我不舍得叫你受委屈。” 他指着这婚服:“你若喜欢,我能叫人给你做更好的。包括未央宫里的奇珍异宝,只要你喜欢,我都能弄来一样的给你,这皇后没什么意思,你不嫁他好不好?” 他满眼不谙世事,颇为认真地说完这一席话。 见执柔仍不说话,他拉着她的袖子摇了两下:“姐姐,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只要你点头,我保准齐……陛下不敢碰你一根指头。你就仍住在这,我隔三差五便能来见你。” “我嫁给谁、不嫁给谁,我留在这,还是到哪里去。”执柔眸光澹澹,“薛则朴,你要记得你我的身份。” 见她如此,薛则朴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我知道了,执柔姐姐。” 他转身向门外走,走到门边时却又转身重新回到她面前,正色道:“就算是你嫁了他,我也会常来看你的。” 不待执柔再回答,薛则朴已经阔步走了出去。 * 六月初十,执柔白日里睡多了,到了晚间反倒是不困了。却玉给她寻了些绣样,她便坐在窗边绣帕子。 梆子打过三更天时,外头嘈杂起来。 却玉差茂喜去问,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茂喜顺着墙根回来了。他显然是吓得不轻,跪下来时胳膊还在颤。 “听说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宫女,在陛下日常的饮食里下了毒。”他说罢还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好在陛下没喝,那边现下正在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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