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天子唇角还挂着血液的猩红,将他的薄唇染得愈发凄艳。 那双浓黑的眼眸,带着冷冽的机锋与寒意。 颈间一凉,薛伯彦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满手黏腻,血溅三步。 他猛地扼住齐楹的喉咙。 此刻的薛伯彦,再也说不出话来,喉间只有荷荷的风声。 齐楹被他紧紧扼住,那双如湖水般的眼眸,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与视死如归般的释然。 齐楹的眼睛已经逐渐能看见人影依稀的轮廓,所以才能一击即中。 脖颈间薛伯彦的手越收越紧,齐楹几乎无法呼吸。 大臣们呼喊声,禁卫军的短刃交接声都渐渐远了。 耳边只隐约听见珠帘相碰的声音,一个婀娜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 玉坠珠摇。 看不清她的脸,齐楹却知道她是谁。
第46章 齐楹心里是想要对她笑一下的。 这些年来,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做成过什么事,受制于人,家事国事都不能由他做主。可这一次, 比他想象得还要顺利。 多少个日夜,他的脚下踩着的是游丝一般的线, 只能负担起他一个人的重量。什么挚友亲朋、什么爱侣妻眷,从晏崇观死后他就知道, 这些人间的感情本就不能属于他。 现下,他杀了薛伯彦。既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也是给执柔留下一线生机。 薛伯彦扼住他喉咙的手骤然一松, 在大臣们的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司马轰然倒地,眼中还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恨意。 事发突然, 大臣们都呆立当场。 方懿和带着禁卫军冲进前殿, 未央宫的四座宫门皆被关闭,金吾卫手握腰刀将未央宫围得像是一个铁桶, 不许任何人出入。 齐楹跪坐在地上, 艰难地呼吸着, 执柔跪在他面前,手都在颤。 “别害怕。”这是齐楹说的第一句话。 齐楹的手指染了血迹,他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才肯将她搂进怀里。 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执柔的轮廓, 他对着执柔伸出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不要看。” 执柔脸上满是眼泪,她咬着自己的嘴唇, 不肯呜咽出声。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几乎是跌倒在执柔的怀中。每日都在靠药物遏制的沉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血气上涌,腥甜的液体涌到齐楹的唇边,他怕执柔害怕,压抑着咽了下去。 像是将一团雪吞入腹中,四肢百骸一起涌上无休止的寒意。 执柔的手终于搭到了齐楹的手腕上,而齐楹早已没有了推开她的力气。 他能感受到执柔的手在抖,温热的眼泪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齐楹靠在她怀里,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心里却渐渐觉得安宁。 “执柔。”他唤她的名字。 执柔嗯了一声,声音都带着哽咽。 “抱抱我。”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宛若一声叹息。 没有自称朕,齐楹像是困倦归家的孩子。 执柔将齐楹抱得更紧,他的身体像是雪花一样冷,呼吸间的起伏都是微弱的。 纤长的睫毛低垂着,面色苍白,安静得好像已经死去。 “微明,微明。”执柔低声叫他,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臂弯,鬓发散乱,一缕搭在脸侧,余下的垂在半空。瘦削的下颌,苍凉的鼻骨,淡色的薄唇,还有颈下被薛伯彦扼出的红痕,一切在葳蕤的烛火中像是一幅凄美的图画。 执柔的余光落在不远处薛伯彦的尸体上,再到仓皇无措的大臣们身上。 金殿上的楹柱高耸着托起巍峨的宫阙,万字纹宫门外是湛蓝辽阔的苍穹。 最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齐楹的脸上。 此刻的齐楹终于呈现出了一种符合他年龄的温润与安详。 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帝,竟然是如此的瘦弱苍白。 方懿和手中拿着一道诏书,他当着大臣的面将诏书打开:“传朕谕令,晓谕阖宫。薛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皇后薛氏执柔当为女君,掌一国之事。“ 执柔的臂弯撑着齐楹的身躯,两行泪顺着她的腮流下来,她看着齐楹,轻声说:“这些都是你提前想好的,是不是?” 此刻的齐楹没有办法回答她,他的身体有些冷,执柔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盖在身上。张通带着人手忙脚乱地将齐楹从执柔怀中扶起,而后艰难地将他背了出去。 薛伯彦的尸身也被抬走,地上只余下了蜿蜒成溪流的血腥。 执柔缓缓站起身,望向那些面面厮觑、两股战战的大臣们。 “关闭四座宫门,即刻封锁消息,还要拍斥候紧盯栎阳大营,有风吹草动都要速来报与我。” “东司马门外,薛府的车架一律扣押。薛府的下人,杀。” 方懿和看着那位脸上泪痕犹在的年轻皇后,她咬着下唇,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这些其实方懿和已然着手安排,薛府的车马仆从不可能活着走出未央宫。他没料到执柔也会说这些话。 他理解了齐楹的话。 皇后不仅仅是皇后,她还是大裕的忠臣。 她有着柔弱温柔的外表,却比他想象得更要冷静顽强。 薛伯彦对大裕有功,这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功劳。但薛伯彦也有罪,觊觎江山之罪。皇后站在薛伯彦与齐楹中间,到底选择向齐楹的方向走去。 留给齐楹的时间不多了,如今彻底撕破脸来,只怕很难得一善终。齐楹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是为了将薛氏一族的恨一同加诸在一己之身。薛伯彦虽然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却绝不会善罢甘休,栎阳的兵马和薛伯彦出生入死多年,也不可能会就此罢手。 方懿和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一时间心乱如麻。 “写一道封赏,栎阳的将士皆官升一级,每人赏十金。”执柔的目光越过衮衮诸公,望向无垠的天空,“接旨者就此作罢,若有抗旨不尊者,杀。” 她只说了两句话,却可以料想到,会有许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死。 执柔的身上带着齐楹的影子,他们有一般无二的敏锐与杀伐。 比起妻子,她更像是齐楹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继承他全部的意志。这一天,执柔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大臣们的面前。 她衣摆上站着鲜血,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模糊。 只是她的眼睛乌黑发亮。 她和齐楹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 她是齐楹亲自选中的继任者,方懿和都替齐楹感受到了一丝与有荣焉的自豪。 于是他第一个缓缓跪倒在执柔面前:“遵旨。” * 执柔换过衣服,走到承明宫时,已经到了午后。 她水米未进,整个人淡得像是一缕烟。 铜凤铜鹤在阴沉的风中显得愈发压抑低沉。 松鹤延年的屏风在地上拉长了影子。 这本就是个流血的天气,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烈的药味。 滴水檐下的冰凌正在融化,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流不完的眼泪。 她走进殿内,徐平还跪在床边为齐楹诊脉。 执柔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再次望向那个平躺在床上的人。 齐楹,楹者,亭也。亭亭然孤立、旁无所依也。 他的名字如此简单,在先帝心中,齐楹是一根托天立地的楹柱,托着未央宫,也撑起整个长安城。他孤独无依,却永远不能被摧折。 齐楹的表字是微明,不知祈愿的是光明,还是照向江山社稷的一线天光。 他的名字印证着他的人生,也承载着他简单的愿望。 他像是盈盈的春山,也像是孤独的荒野。 执柔的目光落在素白的屏风之上,烛火跳动,落在画屏之上,宛若烽火燎原。 “娘娘。”徐平的目光转向执柔的方向。 “他还能活多久?”执柔轻声问。 徐平沉默下来,片刻后他说:“娘娘自己本也是医者。” “是。”执柔笑,“但我不信,还想来问问你。” 她这是在自欺欺人。 屏塌上那个安静沉睡的青年,早已耗干了他最后的一寸心血,他像是一盏幽微在风中的火烛,摇摇欲坠,即将永远寂灭在永熙十二年的风里。 徐平跪着,没有说话。 执柔走到齐楹身边,扶着床柱用很慢的速度坐在了他的床沿上。 “药已经煎好了。”徐平低声说,“喝与不喝,其实都没什么两样。” “拿来。”执柔平声道。 药碗是温的,想来一直在炉火上煨着。执柔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汤匙。 齐楹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安详的阴影。执柔舀了一勺药汁,缓缓送到齐楹的唇边。 他的齿关闭着,药却喂不进去。 “齐楹。”执柔静静地看着他,好像要将他的五官全都记在心里。 “你和他们有什么两样?也还是左右我的命运,一次次替我做决定。” 两行清泪留下,泪珠盈睫。 “你从来都不问我愿不愿。”她默默饮泣,拿着汤匙的手也在抖。浓黑的药汁滴在齐楹的脸上,无端叫执柔回想起初见齐楹的那一天。 他的脸上沾着阿芙蓉煎出的药汤,像是凝结的血泪。彼时,他脸上满是冷冽的机锋,仰着头,好像从不曾向命运屈从。他情愿死,也不肯受薛伯彦的摆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现在,齐楹亲手杀了薛伯彦,若是作为旁观者,执柔也会为他高兴。 只是薛伯彦是她的叔父,仇恨与亲缘之间,她依然很难做到洒脱。 执柔托着药碗,目光却始终都在看着齐楹。 他像是一块跌碎在尘埃里的白玉,蒙着薄尘,也被遮掩住本该有的光彩。 风吹日晒,经年日久,齐楹早已把自己当作一粒尘埃。 执柔却始终相信他是美玉,碎了的美玉。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久到天边的残阳如血,只留下稀薄的一抹。 那双眼睫轻轻颤了颤。 齐楹睁开了眼睛。 亘古不变的黑暗中,唯独能依稀看到女子柔旎的轮廓。 他看不见执柔姣好的容颜,看不见她眼里的水光。 齐楹这般不舍地看了良久,才因疲倦缓缓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宛若游丝一般:“别哭啊。”声音虽轻,他依然牵动着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听见了执柔的啜泣声,下一秒,她已经起身将他抱在怀中。 执柔搂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脸。 她脸上全是眼泪,止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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