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记得薛则简一直在光禄勋供职,擢他为光禄丞, 秩俸千石。栎阳的领军之将中朕记得有一个名叫王岌的, 一直是薛伯彦的左膀右臂, 擢升他为羽林中郎将,再让薛则朴领虎贲中郎将的衔儿。并许诺说, 薛伯彦的爵位日后由薛则朴承袭。” 羽林中郎将与虎贲中郎将统称为羽林虎贲, 都是两千石的高官,权力上互相掣肘。王岌是薛伯彦身边的一员猛将, 又是老臣, 对于薛则朴这个年轻人自然是不服气的。齐楹想让他暂时腾不出手来。 “薛伯彦的死讯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 你叫上太常卿,即刻去他们府上颁旨。” 犹豫了一下,方懿和说:“陛下,这么擢升会不会不妥?薛则简薛伯彦的长子, 如今只是区区千石的官职,而薛则朴却一跃而上,连升两阶, 甚至有了承袭爵位的尊荣,只怕薛则简……” 说到这, 他渐渐品出了几分其中滋味:“臣这就去。” 齐楹颔首:“去吧。” 从始至终,他都握着执柔的手,就连她想要回避都没有机会和开口的余地。 等到方懿和走了,齐楹终于轻轻放开了执柔的手。 执柔给他倒了杯温水,齐楹却垂着眼睫莞尔道:“手没什么力气。” 半是委屈,半像是撒娇。 杯中的水倒映着一丝烛光,执柔递到齐楹的唇边:“臣妾拿着,陛下尝尝烫不烫。”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去,天空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罐子,赤橙黄糅合在一起,最终成为了一种黯淡深沉的紫色。执柔看着齐楹将她手中的水饮尽,像是一只安静饮水的小鹿。 在晨昏交替的溪水边,静谧又安详。 他喝完了水抬起头,墨色的眼睛光润又明亮。执柔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齐楹却又莞尔。 “你上来,朕有话要说。” 他身上像是有疼痛,侧卧下来时比平日要慢,执柔将水杯放回桌上,合衣躺在齐楹外侧。齐楹抬起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一并盖在了执柔身上。 “我本就是要见齐桓一面的。”齐楹轻声说,“不是因为他说的那道诏书,还和以后有关。是合是分,是战是降,总归是要有个定论。这个定论若不是靠你灭了我、我灭了你来得出,我迟早还是要见他的。” 执柔不说话,齐楹知道她这是不赞成。 “我与他本就是手足,他不会取我性命的。” “再者……”再者他如今油尽灯枯,这条命又能值几个钱呢。 齐楹停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微明。”身侧的女人轻声唤他。 “嗯。”齐楹无声弯起眼眸,“在这儿呢。” 执柔的手指在锦衾下面摸向他的方向,而后握住他的手腕。 “咱们离开长安吧。”她轻声说,“去哪里都好,我来帮你养身子,我们俩安安生生地过几年太平日子。你别看我是薛家的女孩,我会得可多了,我会做菜,也会女工,我能养着你的。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粗衣淡茶,生一个孩子……” 她落泪了。 眼泪顺着鼻骨一路流进了鬓发里:“微明,我……” 齐楹笑:“执柔,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 他的手指拍着执柔的背:“执柔啊,我除了是个没用的皇帝,我还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你情愿,可我舍不得。离开了长安,会有多少人想要取我的性命,我一个体弱多病的瞎子,怎么带你四海为家?” “不是我舍不得权力,不愿抛下一切和你走。而是离开了长安,我便什么都不是。我连护你周全的本领都没有。”他一点一点袒露出自己的心意,并不掩饰自己的脆弱,“我想找个万全之策,如果找不到,我……之后,至少你不至于孤苦无依。” 他所拥有的、孱弱又卑怯的人生,终于彻底袒露在执柔的眼前。 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样的无遮无拦,这样的不加掩饰。 他们二人又迎来了一阵沉默。 “陛下何时走?” “天一亮,我便动身。” 才入夜,离天亮还要好几个时辰。 执柔咬着唇,面前的那个男人一点一点凑近她,他们二人的身躯以一种温柔的姿态贴合在了一起。 “执柔,你不要想着我们即将分离。”齐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而要想着,我们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在一起。” 他懂她心中的不安,却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抚她。 窗外响起了一声沉闷的雷鸣。闪电照亮了半间屋子。乌桕树的影子落在窗户上,被夜风吹得摇曳生姿。 “春天了。”齐楹低道,“这是永熙十二年第一场春雨。” “很快就会莺飞草长,一年一年过得很快的。” 他的吻无声落在执柔泪痕未干的眼睫上。 “别害怕分别,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我会做一阵吹过你春风,一场你窗前的秋雨,也有可能是照耀着你的一颗星星。”他的脸埋在执柔的发间,声音柔得不可思议,“假如真有那一天,你也不要觉得我死了,就当我还活着。你读书时我在散步,你出门时我恰好在午睡,我们仍生活在一起,只是屡屡擦肩。” 执柔用含泪的吻堵住了他余下的话。 二人同时尝到了眼泪的咸。 她吻得不得章法,凝噎着啜泣,齐楹承受着她的悲伤,袖中的手亦在微微颤抖。 他也不曾像想象中的那么坦然。 齐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重新回到过去,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残破不堪的人生本就合该如此,这些光与热、爱与暖,不是他配沾染的东西。 那一夜,雨打芭蕉,齐楹一直撑着不肯睡。 “我识字那些年过得艰难,我对那些字没有概念,是尚存写在沙盘里,让我一个一个的去摸。这是个笨法子,我学得也比别人慢太多。到了学《诗》与《春秋》时便渐渐好起来了,因为我可以将文章背下来,也不用再费尽心思地认字了。其实我也不是个勤奋的人,过去总想着要偷懒。上学时也没少挨戒尺,尚存气急了,也会让我罚站。” “那时我屡屡想着,什么时候能脱离这些东西,再也不学了。有时又觉得,可能等年岁大了就好了。现在觉得真傻,我宁愿挨一辈子的戒尺也不想做皇帝了。” “我的眼睛真比过去好些了,不是在哄你高兴。等我回来,约么就能看见你了。”齐楹笑起来,“我们执柔会得东西可多了,一时半刻是说不完的。” 他说完了自己,便又开始问执柔问题。事无巨细,从她记事起,再到如今。小到执柔幼时养过的一对鹦鹉,再到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夹袄。他像是要花这一整夜,了解执柔全部的人生。 句句没说不舍,字里行间全是留恋。 更漏将阑,再漫长的夜总要有尽头。 当一丝蟹壳青从窗纸外透进来时,执柔背过身不愿再看。 在齐楹的视线中,这道光辉像是撕破幻梦的一道边界。 齐楹只是笑:“再好的戏,总归是要散场的。” “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勾了勾执柔的鼻子,“这一回我不带着张通,叫刘仁同我一起去。” “可刘仁是大司马的人。” “我知道,我也正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去见了齐桓。”齐楹平静说,“张通很机灵,你先把他带在身边,我心里也能放心些。这阵子,朝中的事仍交给你,就像朕那道谕令一样,从此你便是大裕的女君。你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不要质疑你自己,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朕都是支持你的。” “朕已经留下了一个名单,上面全部是朕的人,朕已经吩咐过他们从此都听你的号令,你可以大胆去用他们。” 齐楹将自己的羽翼一点一点地交给执柔,没有半分保留。 “朕会回到你身边的,执柔。”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轻轻拉动了床边的金铃。 张通带着人来替齐楹更衣,在熹微的晨光里,齐楹的侧脸明明昧昧。 徐平送来了一碗药,齐楹在执柔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怕她难过,他还着意补充:“要去见情敌,朕想要精神些,不想被他看低了去。”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场面也终于显露出了几分轻松。 执柔站在他身侧,轻声说:“臣妾想送一送陛下,行吗?” 齐楹微微偏过头看她,执柔补充道:“就在城墙上。” “好。”齐楹从喉咙处吐出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执柔的脸上。 虽然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却依然让他不舍得错开眼去。 太阳还尚未升起,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白,下了一夜的春雨,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涸。风泠泠然迎面吹来,衣襟猎猎。齐楹的手从始至终都牵着她。 御辇停在台阶前,执柔像从前那样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执柔还是嫌太快了。 慢些吧,再慢些。 她送齐楹至东司马门,齐楹下了御辇,再去换马车。 “却玉,一会儿记得督促皇后用早膳。”齐楹仍在细细嘱托。他用过了徐平开的药,行动如常,甚至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什么病容。他眼上仍覆盖着丝绦,执柔只能看着那张淡色的薄唇开开合合。 却没有听进去半个字。 “风大,回去吧。”齐楹拍了拍她的肩,“函谷关不远,几日就到了。” 执柔点点头,齐楹便踩着车凳,扶着刘仁的手上了马车。 见她不动,齐楹唇边漾开一丝笑,温柔得像是一个婀娜的梦境。 “小女君,记得保护好自己。” 车帘落下,隔绝了曾经如藤蔓般缠绕的两个人。 马车向朱雀街缓行,执柔猛地转身向城墙上跑去。 料峭春寒,吹得她鼻尖泛红,她拎着裙摆,头发在风中散开。 高大巍峨的城垣耸立在高阔的天空之下,头顶着苍穹,下临着苍茫土地。 恢弘煊赫的未央宫,像是伫立在中原沃土之上的一座雄关。 执柔喘着气伏在城墙上眺望南方。 那辆朴拙的马车孤零零地沿着长街,行过这座空旷的城池。 车里的那人承载了太多她的悲欢。 执柔的脑子中始终回荡着齐楹的那句话。 “我们终会在有爱有光明的地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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