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是软的,险些跪倒在地,她扶着床柱站直身子,飞快地将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 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红着脸向屏风那头走去。 床帐里,齐楹闭着眼,枕着一只手臂,唇轻轻弯起一个弧度。 有心想逗她一句,适才自荐枕席时颇有几分豪迈,为何现下又像是受了调/戏的小女儿家。 怕她吃味,又怕她更羞。 如此便很好了,过犹不及。 执柔沐盥过,齐楹已经穿戴整齐,不过头发仍湿着。 青灯对坐,他拿来巾栉替她擦头发。 一根一根的青丝自指缝间穿开,细绒绒的,摸着很柔软。 他替她一件件穿上衣服,再将兜帽戴在她头上。 书房里只有这亮着一盏灯,外头昏昏暗暗,像是不知今夕何夕。 执柔知道元享在院子里,今夜要紧着送她离开。 她的目光落在齐楹的衣摆处,那里沾着院子里没化开的雪。 齐楹单手擎着红烛,另只手轻轻挑开她的衣领,玲珑的锁骨露在空气里,他低着头吻过她锁骨下的皮肤。唇齿用了几分力气,留下一个浅浅深深的吻痕。 “自此咱们便是真夫妻了,执柔不许再忘了我。”他在她耳边说,眼底有笑,“是要对我负责的。” 话说得不着边际,执柔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 齐楹揽着她站直身子,一起向外面走。 元享站在前头打着灯,砖地上的残雪早就被扫尽。 车舆停在角门外,这样的事总不好大张旗鼓。元享将一个荷包塞给车夫。 齐楹亲手扶她上车,执柔的手掀开车帘:“外头冷,你回去吧。” “让我送你这回。”他弯唇,“别人离别总归要喝酒、要鼓乐。咱们不兴这个,咱们分别是为了下回再见,是高兴事。可惜的是今年赶不上一块过年了,但这天上的太阳总归是同照你我,在不在一块,我心里都是要想着你的。” 他难得说这样一席剖白自己的话,说到最后亦有些动情。 夜里有风,吹起青瓦上的残雪,被灯笼一照,像是铺天盖地的金粉。 隔着这层飞扬的雪末,齐楹对着她笑。 “下回见。”他同她摆手。 马车向前开动起来,执柔仍挑着帘子回头看。 月影摇晃在泪眼里,齐楹只余下一个清瘦的影子。 那人连氅衣都没穿,身上只是一件深蓝色的玄端。融进夜色里并不算显眼。 他背光站着,身上一半披着烛火,一半藏着夜色。 视线里的人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却从始至终都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曾移开。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元享才劝齐楹:“主子,外头太冷,回去吧。” 月光泛起茶白的颜色。 “元享啊。”齐楹说话时,有淡淡的白气呼出来,“离别多了,心里反而平淡了。可这一回,我觉得自己还是……” 话留余地,不尽说透。 他笑笑,没有多说下去。 * 再见到齐桓时已经又过了十余日。 几番虎狼药下去,他反反复复的高热总算是止住了。只是人消瘦得厉害,太医先是停了阿芙蓉的方子。方子虽停了,齐桓的身子便因此而受尽折磨,整日里昏沉着,就算是醒来,也背对着人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指甲陷入掌心里,留下十个鲜血淋淋的指痕。 他心里自然是高傲的,不肯让自己不体面的一面展露于人前。 除了见过太皇太后一面,就连王含章和刚出生的小太子都不肯见。 有位益州的医官骤然想起了执柔,向太皇太后提起,林施微有个女儿还活在世上,她的血可以做药引,减缓阿芙蓉凶猛的药性。 太皇太后立刻叫人将汝宁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掘地三尺都不曾见到执柔的影子。 王含章始终都能记得那一天。 齐楹靠着竹椅,眼上盖着丝绦,微微仰着头。 带刀的金吾卫将他团团围住,他说:“这世上没人配得上她舍命来救。” 太皇太后目光如刀:“你自己也用过阿芙蓉。” “是。”齐楹冷淡道,“可我齐楹,断然不会用这样的法子自救。” “要我伤她,我毋宁去死。”他徐徐调整了一个坐姿,“同样,我也容不下任何想伤她的人。” 齐楹的唇角渐渐勾起:“就算是娘娘,也不可以。” 太皇太后笑了,她说:“齐楹,你知不知道,执柔曾是舒让的太子妃,他们俩相识十数载,她对舒让的情意可比对你深得多。” 这近乎是诛心之言,齐楹听过后,笑意反而更深了:“是么?” 空气中微微一滞,齐楹莞尔:“执柔的情意我不甚在意,我只在意自己对她的情意。” 他公然要为执柔撑腰,态度亦分外坚决。不等太皇太后说话,徐太后终于控制不住,重重地跪了下来:“汝宁王,只当是哀家求你,执柔也是我瞧这长大的孩子,我怎么舍得真伤了她,只要她救一救舒让,你们要什么我都依你,就是要我这条命……” 她哭得伤心,浑然不顾自己的颜面。太皇太后脸上挂不住:“含章,去把她扶起来。” 王含章走上前还没伸手,徐太后就把她一把推开:“你若真是舒让的妻子,就不该扶我起来,这是关乎舒让性命的事。还是说你生了孩子,心里只盼着你的儿子能登位,舒让的死活你就不顾了?” 王含章才生过孩子,月子都没坐完。被推了一把,倒退两步险些跌倒。 她眼里很快蓄起一层雾,咬着唇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空庭中只能听见徐太后啜泣的声音,王含章退后了半步,撩起衣摆轻轻跪在了徐太后身后。她身量脆弱,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清,纤弱的脖颈只手可折。 徐太后抹了一把眼泪,讨好地看着齐楹:“执柔心里不是没有舒让的,当初她不堪受辱,甚至愿意为舒让自尽。王氏与舒让的亲事,舒让也一直不肯点头,他们之间……” 太皇太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徐太后的声音骤然停住。 王含章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眼中的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把下唇咬出了血痕,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在这数九寒冬里,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像是深秋的一片落叶,身边的女使赶忙来扶她:“娘娘。” 王含章仰起脸,目光落在齐楹身上,过了许久终于轻声说:“她比我有福气。” 清清白白的雪化了,反倒成了泥。不光会浸湿脚上的鞋履,还会弄脏了衣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泥水的衣摆,拿冻红的手指,一点点抚平上头的褶皱。 齐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我想见一见舒让。” 太皇太后盯着他看了良久,终于说:“好。” * 齐桓的卧房外挂着一对楹联。 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 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 文意算是雅趣,有着跃然纸上的少年心性。 上头落了一层灰,看样子许久没有人过来整理了。 女使替齐楹掀开帘子。 齐楹走进去时,博山炉里的龙涎香,都遮掩不住空气中徘徊许久的药味。 “出去。”榻上那人背对着门躺着,声音嘶哑得很厉害。 听不见身后的动静,齐桓骤然起身,随手拿起床头的茶盏就要掷出去,待看清是齐楹时,手便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他把茶盏重新放了回去,人再次躺了下来。 “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你看完了,可以走了。” 齐楹手执盲杖,缓步走到他面前:“太皇太后想找我讨个人。” “谁?” “薛执柔。”齐楹在他床边的案席后坐下,“他们想用她的血给你入药。” 齐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齐桓还不屑于如此。” 他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帐顶:“齐楹,我知道这些苦你都吃过。你能忍的,我自然也能忍。我齐桓还没因为什么事怂过。” 因为齐桓这阵子病着,总不愿意见人,整个房间里一个侍奉左右的人都没留下。女使们只敢站在门外听候差遣。 炭盆里的炭火烧得安详,偶尔爆出零星的火花。 香炉里紫烟一线,稀薄地盘桓在兽首铜钮上。 齐楹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眼上的丝绦。 “舒让。”他笑,“这回我来,也不是有旁的什么事。” 在齐桓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齐楹将手中的丝绦从容摺作三折。 他眸光苍然:“你我兄弟二十年,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样子,今日还是想见见你。”
第76章 人还是熟悉的那个人, 却在他摘下丝绦的那刻,好像什么都变了。 齐桓静静地看着他:“真想不到……” 他们兄弟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其一是原本就不亲近, 其二是所有人都知道齐楹体弱多病,结交他也是无用。他们兄弟间, 也从没有刻意培养过什么感情。 如今这样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这些年来相当难得的一件事了。 齐桓垂下眼:“没成想, 是让你见我这幅样子。” 齐楹笑:“和我心里想得差不多。” 声音也是能给人留下一个初步印象的,齐桓在齐楹心里, 始终是那个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少年模样, 今日亲自用眼睛来看, 只觉得他如今人也添了憔悴,看上去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 齐桓听罢一哂, 许久没有说话。 “有句话, 我还是想告诉你。”齐桓突然开口,“还请你不要责怪太皇太后她们。” 不知所谓的是哪件事, 还是包括了每一件。 齐楹听罢, 神情平静:“我不会替任何人做原谅, 包括执柔。” “至于我自己,”他的目光沉静,“原不原谅,是我的私事。” 料到他会拒绝, 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齐桓轻轻摆手:“我一说你一听便罢了,能听进去几分, 全靠你自己。” 他们并没有说很久的话,原本就没什么情分的人, 到了此刻更是相顾无言。 “我回去了。”齐楹起身告辞。 一直到他走到门边,齐桓突然开口:“齐楹。” 齐楹转身。 齐桓撑着身子坐直,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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