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用的栀子花味的头油,夏日里也觉得清淡好闻。 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比什么都动听感人。 齐楹抬头,眼里含着一汪春水。 他抬起手,捏了捏执柔的耳垂,又在她额上轻敲了一记:“现在要说另一件事了。” “这么大的事,执柔瞒着我这么久,开不开心?”他这话是笑着说的,虽是问句,却也不是在质问。 更像是藏着亲昵。 执柔的脸有些烫,她咳了声别过头:“什么瞒不瞒的。” 知她故意如此说,齐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虽在笑,眼睛却是红的。 “执柔,我心里是欢喜的。”他握着她的手,轻轻贴着自己的脸,“这样欢喜的事,在我这辈子里都少之又少。在这时节里有孕,势必是要劳你辛苦的,我虽高兴却又担忧着你的平安。旁的自不必多说,你的安危比什么都要紧。” 他如今早已不是刀俎鱼肉,只是这些事和执柔有关,无论如何都要再加千百分的小心。 听他一番细细叮咛,执柔不由得莞尔:“哪有这样金贵娇气了。” “自然最是金贵、最是娇气也不为过了。”他说得坦荡,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接下来就是要往北边用兵了,我只盼着能早一天接你们一道回长安去。” 知她一路舟车,齐楹又强行按着她到床上去躺着。单看身量,执柔根本看不出有孕的样子,齐楹侧卧着将她抱在怀里,用手在执柔腰上比了比:“明日叫人来给你重新裁几件衣裳,上月才送来一批妆花的缎子,颜色好,那时就想着要拿来给你。” 这样的布匹衣料还都是次要的,难得的是他一番惦念与细致心思。 看到了什么,都不自觉地要想到执柔身上。 他的怀抱宽厚,比过去更有温度。执柔靠在他胸前,手指顺着他的手臂落在他手腕上。 “这回总能放心了吧。”齐楹笑,“每回都要这样搭脉,我们执柔当真是医者仁心。” 并肩躺在一起,纵然只是说些寻常的玩笑话,心里依旧是宽慰的。 只是这样的光景也是短暂的,片刻后门外就有人来传,有大臣要面见齐楹。 “你睡一会。”齐楹拍了拍执柔的被,替她将薄被拉得更高些,“我一会儿就回来。” 既是要用兵,南来北往的周章只怕又要耗费不少功夫。 “有几个大臣你也认得,找一天叫你一同见一见。”齐楹起身走到窗边,将向外开的轩窗重新合上,“屋外有人,有事你喊一声就行。” 他的脚步声很轻,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院子里站着几个女使,齐楹的声音隔着一扇窗户传进来:“不许高声,一会儿等王妃醒了,记得传膳。粔籹记得加甜酪,糖少些。” 待他脚步声远了。 几个侍女忍不住笑,元享在一旁道:“有什么可笑的?” 一个女使答:“哪里料到主子还有这样一面。” 另一个附和:“正是呢。” 元享啧了一声道:“料不到的事情多了,不许偷懒。伺候不好娘娘,可是要吃板子的。” 这套床褥是才换的,执柔盖着齐楹的被子,只觉得他身上暖融融的香气敦敦地飘过来。降真香混着一丝淡淡的沉水香,催人短梦。 执柔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只记得半梦半醒间听见齐楹在问话,他的声音低些,故而听得不真切。倒是小女使的声音更易分辨:“娘娘还不曾醒,膳食都在灶上煨着。” 外头安静下来,齐楹拨开珠帘走进来。 只觉得身畔的被褥微微陷了下去,齐楹摸了摸执柔的鬓角,她便自觉向他怀中偎去。 软玉温香满怀,是会叫人忘却今夕何夕的。 齐楹静静地抱着她,感受着执柔温暖的身躯与不自知的依恋。 回头望向过去的那几年,他挣扎在困顿与黑暗里,哪里料想到今日会有如此完满的人生。 皇图霸业云烟过眼,能始终陪伴在身边的人,才是救命的良药。 便是在这昏晦清醒间,执柔觉察到有人浅浅深深地吻她。 不沾情/欲,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的乌发光亮若绸缎,朱颜胜雪,细语呜哝。 胜却人间无数。 执柔在他的吻中渐渐清醒过来,便在这情意绵绵的细吻中,于暮色苍茫间去寻他的唇。浅尝辄止,又欲进还退。不知这样温存多久,两个人略分开了些,呼吸都有些沉。 周遭又是这样的静,唯他二人抱在一起,静静望着彼此的眼睛。 没有人说话,好像只是从对方眼中来寻自己的影子。 多少回卧榻上的情好缠绵,齐楹话总是很少。 这男人只专注于唇齿间、红帐里,少言却不让人感觉冷漠。 便是此时,他虽不调笑,却又能让人明明白白觉察出他的心意。 “不是时候。”他将头靠在执柔怀里,这是个分外依恋的姿势,“久不见你,心里想得很厉害。只是如今,我算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这样子同你闹,不像样。” 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笑。 右手轻轻贴在执柔腹上,从上到下,从下再到上,珍而重之地好好感受着:“千万不能像我,只盼着能更像你些。我还没见过执柔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他仍是害怕孩子会像他一般体弱多病。 “是个健康的孩子。”执柔弯眸,“你信我。” 他们贴得这样紧,齐楹松松地靠着执柔的肩:“也不知道有了他,我们执柔还会不会将我这夫君放在心上。” 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 执柔听罢,忍不住发笑:“要同自己的孩子争个高下,哪有你这样子做父亲的?” 她将自己的手轻轻落在齐楹的发上,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轻轻抚弄两下。 “微明,他会和我一道爱你。”执柔停了停,继续道,“没有理由的爱你。” “不因你落魄还是风光,也不因你的身份与虚衔。他爱你,仅仅因为你是他父亲。”她眼中带着一丝柔和地笑,“父母待子女,大抵是有所欲求的。是因为我们想成为父母,才要生下这个孩子。但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办法来选。他们的爱,只会比我们的爱更为无私。或许该感恩的不仅仅是子女,还有我们自己。” 以孝为先的时代里,这样的话有些超前。 齐楹却听懂了。正因为懂,所以生出了许多感慨,又因为执柔说的那句“他会和我一道爱你”这样的话,心中柔肠百结。 他予她的片瓦容身像是埋下的一颗种子,她带着无尽光与热走向他,让他的人生从此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不知该如何谢你。”齐楹道,“我这辈子,从未想过会如此欢喜。” 执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烛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他们两个人静静地抱着,不说话便已是足够美好。 * 才回益州,执柔这府上休息了几日,络绎不绝的拜帖便像是雪片一样递进来。 数量之多看得叫人心惊。 执柔粗略翻过一遍,全益州略有官身的府邸都递了帖子。 她只见了吴其真一面,吴其真认认真真地恭贺了一番执柔的有孕之喜,另送了她玉如意、送子观音等等摆件,执柔推脱不下,只好收了下来。 齐楹从一堆帖子里抽出几本来:“这几个,待你心情好的时候可以见见。” “这是……” “他们有求于我。”齐楹笑,“大概是想走你的门路。” 执柔懂了:“那我择日去见见。” 如今执柔早已懂了这些推杯换盏,所谓人情,不过是你欠我、我再欠你。这次我还了你的情,下一回你再来还我的。为官之道,最不怕的便是欠人情,欠得多了,彼此的关系反而越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来越密不可分,才能结成党羽。 齐楹不想拿她当作府宅妇人看待。 他们是有愿同行的挚友与坚贞的伙伴。 * 这几日便在忙忙碌碌地设宴、赴宴中度过了。 执柔一共见了六名大臣的妻子,这些人中有人求官、有人想救人,更多的并不开门见山表达来意,更像是投石问路。执柔不点破,一律看茶招待,一整日下来,脸都要笑得僵硬起来。 到了晚膳前,才送走了最后一位,执柔坐在八仙榻上才刚吃了两盏茶。 女使立在地罩外回报说:“太后娘娘来了。” 这样的情状太少有,以至于执柔听了都要愣一下:“现在?” “是,就在门口。”女使犹豫一下继续说,“不如找个由头推了吧,王爷吩咐了,这个时辰该是王妃用膳的时辰。” 执柔忖度片刻:“罢了,我去看一眼。” 她起身到花厅去见客,徐太后来时,执柔竟恍惚了一下。 记忆里的徐太后,保养得宜,雍容富丽,举手投足颇有一番母仪天下的气韵。如今鬓发斑白,神情倦怠,几个月不见竟然像是老了十几岁。 执柔还未起身,她便已经跪了下来,徐太后看着执柔,低声说:“是不是只有我求你,你才能见我?” 执柔给女使一个眼神,女使上前来扶她,徐太后不肯,仍直挺挺地跪着:“执柔,太皇太后已经五日不曾饮食,算我求你,你来劝劝她吧。”她今日不说半句和朝政有关的事,只求执柔能规劝太皇太后两分。 香炉里的香料是执柔才添过的,散在空气里,闻起来有些浓郁。 “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言,我也知道过去许多事,让你不快。”徐太后形容枯槁,声音也在颤抖,“我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宽慰她两句,就像过去那样,你说的话太皇太后总是很愿意听的……” 女使下意识看向执柔的背影。 哪怕彼时她并不在长安,也早就听说过执柔的贤德之名。从礼义孝道到诗书琴曲,这位薛姑娘从无可以让人指摘的地方。能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容貌和性情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她不知执柔会如何选,又觉得如何选都不是最好的抉择。 “娘娘。”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盏上,“您请回吧,日后也不要再来了。先前已经把话说完了。多少年,整个大裕的兴亡荣辱都曾握在太皇太后手里,如今这条性命也该由太皇太后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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