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看谁来了!” 沈霓立刻探出窗户半个身子,小小的无名铆足了劲追赶她的马车,咬牙切齿,学夸父逐日,哪怕气喘吁吁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山路坑坑洼洼,他狼狈摔倒在地,看得沈霓心理一疼,大喊:“无名,别追了!我去趟京城就回来找你,给你带京城最好吃的糕点,你也要给我做叫花鸡——” 小小的身影被越抛越远,沈霓不肯回到车里,直到地平线完全把无名吞噬,她才依依不舍地坐下。 那时她是真的想给他买最好最贵最好吃的糕点,把他带到家里当弟弟养。 等到了年龄,就让父亲领他到卫所参军,再给他找个好姑娘当媳妇儿,生个同他一样可爱的孩儿。 后来她半胁迫半自愿留在宫里,心里还念着在等自己的无名,便请求萧翎派人到赵州去找。 如果无名愿意当她的弟弟,那她就请求父亲收他为义子,等长大了留在赵州卫所也好,来京城找她也行。 如果不愿意……那至少也要吃到她准备的糕点。 那时她想到最坏结果不过是不复再见,总归是有个记挂的盼头,可禁卫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她天塌地陷——赵州城内的破庙被人半夜恶意纵火,里面所有的乞丐全部被烧成灰烬。 她送给无名当信物的琉璃指环被呈上来的时候,沈霓崩溃大哭,在太后面前失仪,从此被厌恶被处处针对。 要问她后不后悔因无名而被厌弃,那是沈霓最不后悔的事。 为了自己,为了家族在宫里过得低声下气,尚能忍耐。而无名孑然一身独行在世,还能寄望谁为流一滴眼泪。 唯她而已,怎忍辜负? ----
第30章 三十 沈霓冲出去将沈照渡护在怀里时,陈方丈也迅速跟上拔剑赶走两个还想动手的影卫。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颗小药丸递到沈照渡嘴边。 沈照渡认出是陈方丈,看到他那身与沈霓一模一样的披风,再痛也要别过脸躲开:“不吃,滚!” 陈方丈不动:“止血的,不吃你今晚就交待在这里了。” 沈照渡怒瞪他,五脏六腑像被绷紧的痛,眼尾浮起的薄红顷刻煞白,气息一下急促,又变得气若游丝。 “反正我不……” 话还没说完,沈霓拿过药丸塞进他嘴里,二指捏住他的嘴唇:“咽下去。” 沈照渡不满地看着她一眼,没结果,只能乖乖把药丸吞了下去。 混乱的鏖战过后,昭武侯府之上流动的不是风,而是夹杂着血腥的杀气,直到每块石板与草地的鲜血被冲刷干净,夜来香怒放吐蕊时,弥漫的惊栗才飘散开去。 濯缨堂里烛光炯亮,淡淡的松香在火光的暖煦下扩散,沈霓打了个喷嚏,一勺金疮药撒在还未结痂的背上,痛得沈照渡不禁抽搐了一下。 等了一会儿,沈霓毫无表示,他不满地想要转身,立刻就被按住肩膀:“你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你变了。” 沈照渡是不动了,可空出来的两只手一点也不规矩,伸到床下揪她丝履上的小珍珠:“看到我血淋淋的也不哭了。” 给他那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好药后,沈霓又拿过团扇给他轻轻扇风:“都督,你及冠了。” 听出她在讽刺自己幼稚,沈照渡翻身起来,在沈霓紧张的责备声中将她压到床上。 辛辛苦苦抹上去的药被弄掉,她气恼道:“我看你还不如十年前,比无名还像个小孩。” 陈方丈的药有奇效,沈照渡已经不觉得疼痛难忍,两条□□的手臂支在沈霓身前,一双清澈的眼睛比屋里的光还亮,里头只载着一个她。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如此。 三千多个昼夜,他从乡野走到朝堂,越过尸山淌过血海,伶仃的骨骼长成崇山峻岭,站在顶峰肩负着半壁江山,看到的依然是她一个人。 她的心软成一滩水,抬手摸摸他他脸上一道浅浅发白的伤疤:“疼吗?” 如凝脂的手还残存着丝丝松香,沈照渡被摸得一震,忍不住将脸贴近沈霓的掌心轻蹭:“不疼,这点小伤算什么。” 虽然说疼可能会得到沈霓的怜爱,但他更想告诉她,自己已经长成高山,她可以尽情依赖依靠他。 眼看她的眼睛又浮起云雾,他低头去吻她的嘴唇:“我说了不疼,你哭什么?” 说完他自己一怔,更兴奋地拿脑袋去蹭她颈侧,伤口再痛也要将她抱紧。 “侯爷!”外头的小厮把门敲得砰砰作响,“外面有位沈大人要见侯爷,小的们快拦不住了!” 意识到那位“沈大人”是谁,沈霓忙要起身,然沈照渡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吮咬着她的耳垂,将她缠得更紧。 “沈照渡!” 正挑开她衣襟的手一顿,沈照渡干脆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嗡嗡地控诉:“我药还没上完。” “我回来再给你上。”沈霓皱起眉头指着他肩头,“你看,伤口又裂了。” 沈照渡低头,白布上果然渗出星星点点的红色,他松开缠着沈霓的手脚乖乖趴好:“那你帮我重新绑好再出去吧。” “再耽搁下去,是想让属下看到你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 在诏狱那六十杖,狱卒虽不敢重手,但也将他打出一身狰狞的皮外伤,再加上刚才的刀伤,缠了一身的白布,连衣服也穿不了,看着实在有毁英名。 为了给他上药,沈霓只穿着一条窄袖的纱裙。而外面夜风寒凉,她不得不披上披风再出门。 他死死盯着那块黑披风,最后赌气地撇过头叫唤:“让那个牛鼻子进来帮我上药。” 沈霓已经一只脚跨出濯缨堂,回头看道床上气鼓鼓的后脑勺,想骂他幼稚死了,可一开口舌头就打了个转,说:“乖乖躺好,回来让我看见伤口又裂开,就再也不管你了。” * 侯府后门的戒备比正门还要森严,沈霓到达的时候,一众侍卫立刻分开一条路让她上前。 门楣的沈字灯笼下,沈正荣站如松柏,刚劲挺拔,在众侍卫的包围下依旧临危不乱,直到看见她走来,肃杀的眉目才软和下来。 “参……” “如果阿爹不把我当女儿看,那我就进去了。” 沈正荣讶然,倒没有一分一毫的犹豫,立刻放下衣摆站直:“你是真要弃先帝颜面不顾,和里面那个人在一起?” 沈霓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陈述现实:“是先帝弃我不顾,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怎么能叫弃,”沈正荣急了,“多少人渴望着逃离深宫,难道你想跟着他葬身火海,还是孤独老死在那种地方?” “我倒宁愿他拉着我去死,这样倒显得有魄力。”沈霓强忍酸楚,“他死之前怎么不想想,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在这乱世中独善其身?他说的爱我,就是给一沓文牒让我们全家陷入逃亡的境地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不是沈照渡足够强硬,她身上那道圣旨够让沈家上下锒铛入狱,小命不保。 她确实爱过萧翎,爱过他给予的儿女情长,你侬我侬,但这些虚无缥缈的小情小爱只能在盛世锦上添花,一旦落入污浊,第一个被舍弃的就是她。 “他以为殉国很崇高吗?不过是输不起,还想给兄弟二人留个好名声罢了,他有真正为我想过退路和后路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响彻寂静的夜空,沈正荣被一向乖巧的女儿震得说不出话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已经很多年这样面对面和女儿说过话了。 记忆中的女儿贪玩却听话,再小一点的时候还会枕着他的膝盖睡觉,口水沾湿他的衣角,醒来发现的时候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他们父女间缺失太多时间了。 “敏敏……” “父亲,我只问你一句。”沈霓没有因为同时开口而退让,“你让我进宫是为了给沈家固宠吗?” ----
第31章 三十一 沈正荣听完勃然大怒:“谁跟你这样说的!我沈正荣顶天立地,就算饿死也做不出卖女求荣的事!” 吼完他重重一顿,难以置信地看向沈霓:“敏敏是不是骗爹爹,当年是你说喜欢先帝才甘愿留在宫中的,是不是沈正平逼你骗爹爹了?” 沈霓是他唯一的女儿,根本没想过把她嫁出去,等到了年龄就在他麾下找个听话合适的入赘进沈家,怎么舍得她进那吃人的深宫里? 世族大家最怕内里乱斗,作为次子的他从小就被教导要避让身为世子的大哥。 府上不管什么好东西都是沈正平先选,然后才轮到他们,大至前途,小至吃食,无一例外。 但为了家族繁荣,他忍下来了,想着日后分家了就能过点平静日子。 结果,结果他这位好大哥竟然在十年前就给他挖了个大坑,把他们一家摔得支离破碎! “我现在就去成国公府找他算账!” 沈正荣提了提腰上的刀,转身就要上马。 “爹爹!”沈霓立刻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要去也不是这个时候去。” 她不反对父亲要和大伯翻脸,萧鸾迟早要收拾成国公府的,他们两家越早断干净关系,她一家就越安全。 但沈婳是个未知数——萧鸾对她的态度太暧昧,成国公府在外人眼中还圣眷正浓。沈正荣这样贸然作了断,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借刀杀人。 沈正荣冷静下来,也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 “放心,爹还想再过几十年天伦之乐,不会意气用事。”他抬头看向侯府的飞檐,才松开的眉宇又紧紧蹙着,“敏敏,你是打算留在他身边吗?” 沈霓沉默,小巷里只有灯笼随风摇晃的声音。 女儿不接话,当爹的只能自己把话说完整了:“你也长大了,见惯风风雨雨,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但听爹爹劝一句,此人年轻气盛,嚣张跋扈,容易感情用事,断然不是个好夫婿人选……” “爹!”沈霓好笑地打断他,“不是要享天伦之乐吗?把我嫁出去你享谁的天伦?” 听到她没有要嫁给那个恶霸的意思,沈正荣才松了口气,拉起她的手走向马车:“今晚你就跟爹爹回赵州,你娘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虽然他不知道陈方丈为何会失败,但现在女儿就在他面前,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把人从火坑中拉出来。 可身后的沈霓刚走了一步,他便再也拉不动了。 沈霓双脚并拢:“我暂时走不了。” 以为是身边的侍卫为威胁女儿,沈正荣毫不犹豫拔刀相向:“我看谁敢拦!” 虽无赫赫战功在身,但他也是上过沙场杀敌无数的将士,宝刀未老,勇猛将女儿护在身后。 “与他们无关。”沈霓示意他收回长刀,“沈照渡一身伤全因我而起,现在他卧床不起,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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