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微褪色了的艳红肚兜,揉成一团塞在那里,满箱子鹅黄青绿的衣裳中,它是最扎眼的存在。他心头升腾起一股莫名恼意来,眼里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这又是谁拉在林沉玉家中的? 等等…… 他眼底闪过几个字来,鬼使神差间他将肚兜展开,摊开看那几个字。 肚兜很有些年份了,绣着个虎头虎脑,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可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看向肚兜的下面刺着的小字—— 延寿元年五月廿日子时,欣闻悬帨,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帨……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外头人看见也好分辨男女。主家悬弧为子,悬帨则为女,同理弄璋为男,弄瓦为女。 这悬帨二字,摆明了新生儿是女非子。 延寿元年,是十六年前……他的师父今年恰好十六岁。 他又想起来一些细节来。 在船上时他摸到的敏感又纤细的腰肢;他们兄弟二人站一处时,林沉玉和林浮光整整差了一头;还有这满衣箱的少女衣裳,也和师父身量不差…… 顾盼生的脑内好似轰的一声,他手心捏紧了那肚兜,直到听见叶蓁蓁的声音时,才松手。 他的脑海里,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来—— “桃花,找到了吗?” 叶蓁蓁半天不见有人回,忽的一声顾盼生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双眸微红,抿着唇不说话,丢下一套衣裳给她,然后径直的离开了。 叶蓁蓁莫名其妙,她看了看衣裳:“哎!桃花妹妹!你拿错了!你拿了两件襦裙给我!我怎么穿啊!” * 林沉玉舒舒服服的靠在山石边,这小塘里的水是活水,从山上清泉引下来的,颇为清冽,她洗了把脸,一把扯去了玉冠,满头青丝披散如瀑。 脱了束胸,她顿时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自大来了月事后,她就没离开过束胸,生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平时习惯了这份束缚,直到解开时,她只觉得舒服的头皮发麻,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只叫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吃的都是什么苦啊。 她低头看看山间沟壑。 不及山峰巍峨壮丽,倒也如小土坡般玲珑。 她这辈子大抵是成不了亲的,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她不甚在意这些个虚无缥缈的沟壑。 她隐约记得萧匪石的沟壑也不甚大,她发育的比林沉玉更迟缓,萧绯玉亭亭玉立的时候,她还是那副干瘪模样,村里有小孩骂她瘦排骨。直到十四五岁,她才微微长起来些。 想来虽同为女子,每个人的身子,是不同的。 她不去想那个恶人,轻轻的搓了搓皂角,低着头开始搓头发。 月光柔柔的照着她的脊背,点滴水光映着她白净光洁的肌肤。湿湿的碎发搭在她浑圆的肩头。 她的身子比寻常女子更修长,苗条又挺拔,脊背的曲线弯着好看的线条,肩宽的恰到好处,不会叫人觉得过于厚重。往下那线条流畅的收到腰腹间,隐约能看见她纤细有力的腰肢,再往下就没入清冽的水中。 回家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这摘星阁后又人迹罕至,她嘴里不禁哼出歌谣: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没了故意的压低嗓子,她本音透出一股透亮的韵来,又高昂又带着女子独有的柔意。 风动月影摇,水波涟漪,林沉玉洗罢了发,将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揉搓起身子。月的倒影碎成一点点的银辉,摇荡在她身下。 * 她洗罢了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此夜,却有人彻夜不眠。 顾盼生一头扎进水盆中,他喘着粗气,望向镜子中的自己。 他头发湿漉漉的,些缕发丝黏腻在他测验上,眼眶微红似胭脂色,撩人而不自知。他睫毛上沾着水珠,薄唇紧抿,有水滴自额头顺着他雪白肌肤滴落嘴角,又滴落了下去。 他的喉结还没来得及掩饰,突出一节显眼的弧度来,他也不刻意低着头紧着背作出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大大方方的展露出来,那独属于少年的气息和野性。 俊美似妖。 水已经抑制不住他了,他看着水盆的水,满心满眼又想起来了刚才惊鸿一瞥的旖旎风光,他又惶恐,又好似发怒了一般,一剑砍翻了水盆。 水泼落地上,他自虐般的攥紧了水盆边缘,尖锐的部分刺破他的肌肤,流出的鲜血和水混合,滴落地下。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浑身颤栗的愉悦快感里,保持些微的清醒。 滴答…… 这声音叫他脊背一颤,他眼前又浮现了池塘里,水滴滴落她肩头的声音。 女的……女的…… 他以为师父是男人时,他还能欺骗自己,自己对林沉玉只是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母,对恩师的感情。 可当他看见林沉玉背影的那一瞬,他所有的欺骗都一霎时土崩瓦解了。风刺过他肌肤,虫啃啮着他的血肉,好似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嘲笑他的虚伪,他的自欺欺人。 顾盼生靠着床边,喘着气坐下,他红着眼眶,垂眸看着腿间。 他头一次如此失控。他只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嘲笑他捉弄他: 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却骗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切荒谬而离奇,他心乱如麻,眼前的景是虚幻泡影,可闭上眼,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如雪花般扑满了他的心。雪地里抱起他的林沉玉;酒宴上谈笑风生的林沉玉;船上拔剑如虹的林沉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他的心。 她哪里是个师父,分明是心魔。 女的…… 他捂着脸,低声笑起来,明明嘴角是勾着的,可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就好似整个人割裂开来,美艳里带着似恐怖…… 最让他感到后怕的,并不是她占据自己的心。 而是自己,打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隐秘的喜悦,一股子占有的冲动,一股子恨不得将她揉碎进血肉的快感。 他不是那些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他做不到骗自己。 他想,他完了。 * 顾盼生低眉,他的感官现在极度的敏感起来,衣裳上残留的灵香草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勾着他的思绪,他弓着腰,捂着脸埋在被子里,柔软的被子有些发旧,似乎是被人用过多年的旧物件,他的耳廓红的发烫。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窃取着来自她身上的残存温暖和柔软。 他喘着气,额头沁着微汗。 窗外一阵鸟鸣,他眼神忽然清明起来。 太妃曾经和他感叹过一些关于情爱的事。 他那时还小,深夜,小小的一点人,端着跪在蒲团上。即使是夜间乘凉谈心的闲暇时候,她也严苛的用帝王之礼要求他,不许他放松。她要他把帝王两个字刻进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第二个孩子也夭折了,活该,不是正统的东西,终究配不住那位置。听说他发了顿火,那黄家的女儿已经哭死过去了。” “说起来黄家,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女儿,等你登基了,匡扶了正统,可以把她选入后宫,当个嫔妃,他们家还是颇有威望,能助你一统天下。” 老太妃的浑浊的眼泛着锐利的光,一点一点的割在他身上,扳指上的玉如她的老眼一般浑浊,泛着油光: “老相术给你算过,批了你的八字,说你命里带龙,前半生坎坷了些,后半生能成霸业。我的眼光不会出错,你是个做皇帝的料。” “可惜他算出来,你有一段桃花煞,萦绕你一生,不得解脱。这辈子成败都系在一段儿女情长上。” 他默默听着,腿已经麻了,可不敢动一丝一毫。 前半段他是信的,他就是被这样培养着的。可后半段他却不信,他这辈子只会倒在夺权的路上,怎会是败在男女情长上的人? “这儿女情长,无论什么情都是害人的!世间哪里有真情呢?自古无情帝王家,你若是想成就,第一个要挖掉割弃的就是情。男子是贱人,女人也都是贱人。” “没有人值得你爱,贩夫走卒,到高门贵女,都是你脚下匍匐的牲畜。你是永远不要爱人的帝王,孩子。” “您身边的宫女说,情就是……”他才六岁多,黑黝黝的眼看着太妃,想着回嘴。 “啪!” 他捂住侧脸,脸上红辣辣的一片,身子都被打歪到了一边。 “坐好!”老太妃又老又尖的指尖掐住他另半张脸,皮笑肉不笑,叫她那张脸皮越发诡异: “情?世间陷入情的人都是傻子!所有情都是臭的!烂的!和你说这话是不是鸢儿?那个贱人真好笑,居然轮流到和太监对食,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弯着腰,拍拍手,有人递进来个盘子。 盘子里一只断手,血淋淋的,指尖殷红,是凤仙花才染过不久的鲜艳模样。 “她啊,被她喜欢的太监送给人糟蹋了,送给个老太监了整整七天,死在了床上,底下烂穿了,命都没了,你说她傻不傻?我特意割了她的手给你看看,陷入情的人都是什么个贱样子!” “因而我要把你掰过来!我叫你从小就知道,这辈子绝不能动了心。所有人都是你的脚下铺路用的,你动了情你就是个贱人!谁叫你动了心,你就用刀往自己胳膊上刻一刀。” 顾盼生在黑暗中伸出了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高天之上的皇位,是属于你的,你必须将他夺回来。从小太妃就对他这样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夺,只是下意识觉得,他应该如此。 他不是作为顾盼生这个人而活着的,他是要作为先帝的太子而活着。这一点,太妃很早就告诉了他。就算他不认识先帝,就算他一天没有做过太子,他也必须终身拖着着枷锁,蹒跚前行。 直到他登上那九五之尊。 刀——刀—— 他暴虐般的用手压制住身下的搏动,那搏动似乎在嘲笑着他一般,丝毫不退减,甚至起来的更加炽然。他的身体在用最原始的反应,嘲笑他那浅薄可怜的自制力。 顾盼生几乎是自虐般的拔出的头发上的玉簪,对着手臂狠狠的捅下去,簪尖并不尖锐,可硬生生的破皮入肉的痛感却更来的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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