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玉并不在意,道了句无事,然后继续发呆。梳妆台是萧匪石命人用梨花木打的,正面对开两门,面上四面装着锦绣围栏, 正中摆放一明晃晃的瑞兽菱花铜镜。 春雪有些不娴熟的打开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哪里见过这些宝贝? 在春雪的认知里, 村里最富贵的员外夫人头上带着的黄金钗子就是最奢华最美丽的了, 金灿灿黄澄澄的, 她一辈子也买不起。 可如今匣子里琳琅满目的摆着一匣子钗环珠宝,有镂金掐丝的珐琅步摇, 翡翠白玉雕成的蝴蝶簪,点翠花钿整齐的码着,没有一件不是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的珍宝, 灯光映着这一匣的流光溢彩,照的人自惭形秽。 “好漂亮啊……”春雪不禁夸赞出声音。 意识到了什么, 她红了脸道歉:“对不起夫人,是奴婢粗鄙了, 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些。” 林沉玉面容平静, 语气却温和起来:“不怪你。” 这一匣子东西的奢华程度,具在宫廷用器之上, 连她也有些惊讶。 “老爷对夫人可真上心,有这么多好东西都留给夫人, 听说这府邸里的家具都是老爷新打的。”春雪感慨道。 林沉玉一愣:“你觉得给你好吃好喝,把你荣华富贵的藏起来,便是对你好吗?” 春雪并不知道他们的仇恨,只懵懂点点头,她觉得夫人很温和,胆子也大了些: “难道不是吗?别说有人肯给我这么一匣子好东西了,就是肯给我碗肉吃,我都能跟他一辈子,当小老婆也成哩。”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出息。” 春雪笑的羞涩:“夫人别笑话我,我小时候爹娘就被土匪杀了,哥哥嫂嫂把我卖到了秀才家做童养媳,前些日子秀才死了,我又被卖了,这么大,我还不知道肉什么味道呢。” 战乱,旱涝,土匪,君臣猜忌自毁长城…… 这些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沉玉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从匣子里拿出根朴素的白玉钗来,插到春雪的髻上: “我手头没有肉可以给你解解馋,倒是能送你个簪子,及笄的小姑娘了,头上光溜溜可不好看,插只簪子才像样。” 春雪瞪大眼睛,红了脸羞愧难当: “夫人,奴婢只是说说笑的!怎么能这样!现在奴婢能伺候夫人,有衣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奴婢惶恐,这样会折煞奴婢的!” “一根簪子就折煞你了?就这胆量还想给人当小老婆?” 林沉玉摸摸她的头,声音轻柔,她缓缓起了身,身子疲软,依旧是没有什么力气。 春雪红着脸把簪子悄悄藏在了怀里,扶着林沉玉出了房间。 月上柳梢,林沉玉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些不安来。 * “夫人来了。” 宴会设在八角阁中,林沉玉上了三层阁楼,一阵头晕目眩,她把住了栏杆,向下望去,院里满是新栽的山石花卉,她凭着栏看了一会,就听见耳畔有人轻声道:“琼娘。” 林沉玉回眸,耳上的硕大晶莹的明月珰映着月光,直直照进萧匪石眼里。 萧匪石喉结微动,眼里多了丝林沉玉并不想读懂的光,她强硬的把住林沉玉的细腰,声音有些颤:“不要靠在栏杆上。” 她在害怕,怕那栏杆护不住她。 “贵客要来了,督公还是松手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掉不下去。”林沉玉冷眼看她。 春雪给她打扮的极为娇妍,不得不说她的骨相生的极好,做侠客时自成一派风流;用胭脂水粉打扮起来,又是另一番鲜艳妖娆。 偏生她那双眼清冷冷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只叫人又爱她,又恨她。 萧匪石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看。 忽然听见身后有盔甲摆动的铮铮声响,有青年粗犷的笑声传来:“哟,督公好情趣,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林沉玉听见声音浑身一颤,猛的从萧匪石怀中挣扎出来,抬头看来人。 是柯尽忠!行都司的小将军!她的好友!她才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帮助海东青的父母平反。本想有空就去拜访他,奈何造化弄人,她现在已经“死”了。 不知道柯尽忠知不知道。 “琼娘,你失态了。” 萧匪石席地而坐,漠然的瞥了一眼林沉玉。 柯尽忠看见林沉玉,也愣住了,恍惚的盯着她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后爽朗一笑:“恕在下冒昧了,夫人眉眼,似我一位故人,因此看的有些久了,还望督公莫要怪罪。” 林沉玉想开口唤他。 冷不防被萧匪石死死掐住胳膊,她声音带着冷意:“注意身份!想想看你的哥哥。” 林沉玉气馁了,垂眸不去看这人。 萧匪石警告完了林沉玉,声音一慢,恢复了那不死不活的冰冷模样: “既是眼熟就是有缘,小将军请坐。” 柯尽忠坐下,盔甲未摘,手摆在刀上,很显然他在防备萧匪石。 “琼娘,敬柯小将军一杯酒吧!”萧匪石瞥一眼身边人。 林沉玉浑浑噩噩的起身,端起酒盏给柯尽忠斟酒,柯尽忠愣愣的看着她,林沉玉斟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陪将军共饮。” 她害怕,萧匪石会在酒里下毒。 林沉玉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有些烈,辛辣入喉,滚烫惹泪,但应该是没有毒的。 她安心了。 柯尽忠忽然笑了,他僵硬的身子缓和了一些,取下头上盔甲,面容有些放松: “督公夫人好酒量,这一点还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似!” 萧匪石抬眸,语气平淡:“小将军故人是谁?能让小将军引为知己,必然不是我家姬妾这般的等闲之辈。” 柯尽忠面露惆怅: “说起来督公应该认识,就是林沉玉林小侯爷,我才接到她的信,还她的人情,给一对海盗兄弟平反,才料理完那件事,正准备去延平看她呢,没想到半路上听见她葬身火海的消息,真是天妒英才。没办法,这才又折来了晋安拜见督公大人。” 林沉玉就这样看着他,心里发苦,面上隐隐露出哀伤之色。 多年好友,纵然相对不相识,这滋味并不好受。 柯尽忠看着林沉玉,只觉得心里亲切的很,继而笑道: “算了,言多必失,尽忠冒犯了夫人,让下官自罚一杯吧!” 柯尽忠正要饮了杯中酒,副将警惕的碰碰他胳膊:“小将军,小心酒水。” 柯尽忠一愣,他看着林沉玉,对着副将摆摆手:“夫人都饮了,我岂能畏畏缩缩?” 说罢,他一饮而尽了杯中酒——林沉玉亲自倒给他的那杯。 萧匪石静静的看着两个人饮酒的场景,瞳仁依旧是那黝黑深邃模样。 忽然,柯尽忠捂住了嘴,难以置信的看向了林沉玉:“酒有问题,你……你这毒妇!” 他的面容扭曲了下去,还来不及痛苦哀嚎,就倒下了。 事发突然,副将一把掏出了刀来,对准萧匪石,可他还没站稳,房梁外的锦衣卫杀手已然鬼魅般落下,手起刀落,鲜血溅在锦绣屏风上。 萧匪石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似乎这一切的暴动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只将手臂立在撑在案上,托着腮看林沉玉。 她修长白皙手里拈着白玉杯,也不斟酒,也不饮酒,就这样用指尖拈着,摇摇晃晃。 * 林沉玉还保持着敬酒的姿势,她僵在了当场,只感觉自己手中酒杯有千斤的重量。嘴里的酒气也变得苦涩起来,她哪里还不明白萧匪石为什么要带她来。 她要利用柯尽忠对自己的亲切,麻痹他,用一杯亲切的酒,温柔的要了他的命。 何其残忍!何其狠毒! 这场景诡异又凄美,八角楼阁四周围着美人屏风,风铃阵阵悦儿动听,桌前酒宴摆满了山珍海味。 而此时窗外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声,应该是萧匪石的人和柯尽忠的人交了火。刀光剑影,杀伐之声四起,可以预见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之战。 侍女们上着山珍海味菜,屋内燃着清雅檀香,而外面是厮杀怒吼,是咆哮震天,是血流成河。 “阉党萧匪石!祸国殃民!残害忠良!兄弟们杀上去!将那厮千刀万剐了!不能叫将军的血白流!”柯尽忠的部下殊死挣扎,发出怒吼。 “保护督公!柯尽忠手下叛党,杀无赦!”隐约听见燕洄的声音,冷静如雪,充斥着杀意。 杀…… 林沉玉呆呆的跪坐在柯尽忠尸体前,她本就大病未愈,眼见昔日好友死在面前,唇上血色全无,额间的梅花妆也黯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枯萎的花。 人的耳朵是和思想贯通的,听见林间风声便想到明月,听见笙箫之音便能想到阁中美人。可如今她的耳里唯有杀声滔天,眼里浮现的唯有暗红血光,残肢断骸…… 她又想起来了延平旱涝,想起来了目光麻木等死着的十几万灾民;她想起来了她少时跟着爹娘走过的边境,玉龙雪山下清冽的月光照见满山的尸骸;她想起来少年时误入西宁卫的将军冢上,黄昏里漫山遍野的无名坟头垂下肃穆阴影,铺天盖地朝自己涌来…… 她想起来世间的种种,不过生杀二字。 人亦有限,杀业无边。 打杀的声音弱了下去,想是一方胜利,一方败去。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肺裂的“奸佞阉宦!不得好死!”的怒吼,和刀剑入肉的闷声,一切归于平静。 萧匪石赢了。 轻飘飘的一个赢字,是踏着多少鲜血换来的。 “琼娘,过来。” 萧匪石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朝林沉玉勾勾手。 林沉玉抬起那清冷的眼,眼里血丝布满,她直直的看向萧匪石。 她眼里有怨,有恨,更多的是迷茫: “萧匪石,你究竟要多少人死,才肯收手?” 她远离朝廷,不想去掺和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军权交替的尔虞我诈。她只是想带着她的剑,带着她的徒弟,远离尘嚣行走江湖。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遇到了人世间的漏缝,她就轻轻的缝缝补补,再拍拍手离开。 她只是想在江湖这个日月壶里,偏安一隅,度过平静的一生。 可萧匪石一拳打碎了这个日月壶,把她拽了出去,逼着她去看这血淋淋千疮百孔的人间,让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延平十几万的灾民被萧匪石当成弃子,她救了下来。 可这次战争呢?可以后无尽的屠戮呢? 林沉玉红着眼眶,往下看去。府外一地的尸首,看不见边际,空气中传来血腥的硝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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