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一来,他名正言顺地生在毓宸宫,而内宫守卫何其森严,耳目何其杂乱,外臣有没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非礼后妃,磬和帝心里应是有数的。 二来,他与磬和帝一样食不得羊乳,六年前的羊乳茶事件,磬和帝也是不可能忘记的。虽说单凭羊乳不能断定什么,但这到底也是个极有分量的佐证。 三来,凭磬和帝的行事作风,倘若他真的怀疑此事,便一定会速战速决,即便可能会误判伤人,也要以滴血验亲或者别的什么方式解开疑虑,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冷处理。 可这个不可能的话,又会是什么缘由呢?一个是他虽畏惧也敬重的父皇,一个是他且信任且依靠的母妃,自他记事以来,双亲就没有生过什么嫌隙,怎么会突然搞成这样? 许静辰百思不得其解,几日下来,少不得情志郁郁,胸中憋闷,胃心堵到胀痛难止,食欲也就越发不好了。 今日听到许静轩的消息,这才觉得好一些,不想只多吃了两口,便开始一阵阵泛呕,幸有内力及时压制,才好歹未在人前失了体面。 但许静辰纵是掩饰得再好,也终有瞒不过去的人。 东宫大门口,李南风一手捧着食案风行而至,见许静辰在闭目调息后,徒然驻足。 爱怜之色涌出眼眸,李南风刻意敛了内息,无声地迈开步子,走进无暇殿后,默默将食案轻放在了书案之上。 一股子苦涩药香扑鼻而来,许静辰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 一碗浓黑的汤药映入眼帘,许静辰忍着不适暗收内力,再抬眼看向色无悲喜的李南风,不懂就问道:“师父,这是……?” “香砂六君子汤。” 李南风语气温和道,“辰儿,你是知道的,你这脾胃最忌忧思多虑,总这样意志不舒,就是再以内力调息,也不过是扬汤止沸,于事无补啊。” 许静辰不自在地垂下眼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南风也似乎没指望他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这是我亲自煎的药,与寻常的香砂六君子汤有所不同,即便也难治本,总还是将养脾胃的,你喝了它,多少能好受些。” 许静辰弱弱看向李南风,有心逞强说一句“我没事”,但想想自己根本斗不过自家师父,便只得把话咽回去,改口说道:“徒儿……又劳师父费心了。” 说完,乖乖端起了那碗香砂六君子汤,屏息强忍下想作呕的冲动,一口气将汤药灌了下去。 苦涩中伴着隐隐血腥味儿的药汁汩汩漫过喉头,侵入那本就不舒坦的胃中,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当即翻涌上来,许静辰喉结频动胸口起伏,一手揪紧衣襟,一手死掩住口鼻,蹙眉合目拼了命地强忍克制,不让自己吐出来。 李南风见状脸色忽变,立即反手隔空发力,十分小心地掌握力道与走向,一点一点替许静辰调整内息,协助他压制胃中的翻江倒海。 约莫过了一刻钟,许静辰终于放松下来,李南风恐人不支晕倒,疾速闪至许静辰身侧,小心将明显虚弱的人揽在了怀里。 “辰儿,还好么?你现在觉得怎样?” 感觉到怀中人微微发抖,李南风揪心不已,一边撩起灰袖擦拭许静辰额上的虚汗,一边语带不安地问道。 “师父,这汤药,呃……” 许静辰声音虚弱,一句话未说完,忽然低低痛呼一声,双手先后揪紧了上腹处与心口处的衣襟。 不知是因为方才憋得太狠,还是那碗汤药引起的副作用,许静辰只觉得胃心处有千刀拧转剜绞,累及心肺肋骨,疼得他呼吸困难,再不能开口说话,冷汗一层一层地直往出冒。 一抹心虚自狐目中一闪而过,看到许静辰脸色煞白,李南风微微发愣,神色沉稳中透着震惊,似是对许静辰的情况早有预料,却又有些出乎意料。 怔愣片刻后,李南风一把抱起许静辰冲向暖阁,迅速而小心地将人放到软塌上,随即自袖中取出备好的针囊打开,先后抽出六根长针,分别插入许静辰的四神聪、膻中穴和中脘穴。 此时的许静辰绵软无骨,手好像已经没有力气揪衣襟了,脱力地滑至身侧,人也濒临昏死。 李南风脸色一白,紧紧攥住许静辰一只手,失声急促道:“辰儿别睡!师父求你,千万不要睡,再坚持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你听到了吗?辰儿,辰儿!……辰儿!” 许静辰合着眼睑,气若游丝,一动不动,也不知听没听到。 李南风神色无助慌乱,孜孜不倦地连声唤着,一声比一声凄厉绝望,一双狐目越来越红,最后竟然泛起了丝丝泪花。 “……咳,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猛然发出轻咳,一口鲜血紧接着便从许静辰口中呛了出来。 李南风大睁着眼,表情似笑非笑,两行热泪瞬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出眼眶,像是如释重负,虚惊一场后的喜极而泣。 “太好了,辰儿,你又闯过一关,太好了……我就知道,我辰儿不是凡人……” 李南风埋头伏在许静辰身侧,第一次哭到说话哽咽,情绪失控到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第264章 自招 呛出一口血后,炼狱般的苦痛瞬间好转,只是浓烈的疲倦感依然挥之不去,许静辰神志清明,精元却似被什么东西吸食殆尽,整个人飘飘欲仙,虚浮无力到极致。 李南风哽咽的话语,许静辰听得字字真切,但因身体实在难受,一时也没精力细想,只觉得心中酸楚,少不得挣扎着动了动手指,以试图给师父一丝宽慰。 便是这稍稍一动,立时警醒了失控的李南风。 默然抬首堪堪看向许静辰的手,李南风稍稍怔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坐到软榻边沿,伸手扯过枕边常备着的白帕,小心拭去了许静辰唇畔颈间的血渍。 还有一些溅到衣领处的,若白雪飘红,已然无法擦拭,纵美过寒梅映雪,亦有些触目惊心,叫李南风不忍细看。 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忽视许静辰眼中的乞求,李南风不动声色,暗暗将染血的白帕攥入右手掌心,而后抬起左手,三指轻轻搭上了许静辰的手腕。 默默诊了半晌,李南风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拔出了插在许静辰胸腹部与头部的六根长针。 针全部拔出之后,许静辰总算有了些气力,便立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问道:“……师父,那碗,汤药里,是不是,是不是加了……加了,师父的,心头之血……” 攥着血帕的手暗暗紧了紧,李南风神色不改,底气十足地笑笑,别有深意道:“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你亲爹,纵有心以血医你,也没那个血缘条件呐。” 许静辰将信将疑,弱弱道:“可是……那汤药的味道……” 许静辰欲言又止,李南风眉目舒缓,端的是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样,柔声接道:“味道奇怪,隐隐有些血腥味儿,香砂六君子汤不是这个味儿,是吗?” 许静辰桃目微敛,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若有所思道:“好像,还有……丁香?” 李南风闻言一僵,片刻后忽然睁大眼睛,似乎颇感诧异,有些吞吐地反问道:“丁,丁丁,丁香?” 李南风着实有些诧异,因为香砂六君子汤的配方乃是木香、砂仁、人参、白术、茯苓、半夏和陈皮,根本没有丁香。 见李南风如此反应,本就不甚确定的许静辰少不得又失了一分自信,但想了想,还是重拾自信道:“不是丁香那味药,就是丁香花的花香,像是……像是……” 听到这话,李南风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色顷刻就变了。 原来如此……不好! “哦!我想起来了!” 眼见着许静辰就要寻思出什么眉目来,李南风暗暗一惊,慌忙扬声打断,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面不改色地捏造道:“前几日陛下龙体欠安,我给他配过一副药来着,药引正是丁香花蕊。” 许静辰闻言大愣,良久方不可置信道:“……师父此话何意?父皇他……难道那汤药里,加的是……” 许是实在心虚,李南风刻意避开许静辰的目光,神色莫名地叹了口气,继续胡诌道: “哎,辰儿,你果然太过聪慧了,什么都瞒不住你。你说得对,那碗香砂六君子汤里,确是加了陛下的心头之血。” 感觉到榻上爱徒呼吸紊乱,李南风心下担忧,却又不敢正眼去面对,只暗暗转目一瞥,下意识地握住了许静辰的左手。 丝丝清凉自左掌漫入全身,及时压住了沸腾逆转的气血,许静辰阖目奋力调息,只听见李南风继续说道: “数年前,有贵人赠我《南湖医经》,就中记载的以邪制邪之法,即为三生一梦奉辰诀。” “也就是说,三生执隐毒、一梦心血和云雪奉辰花,这三者相生相克,如春草遇火遇风,燃不尽,吹又生,此消彼长,不死不休。” “而其中,一梦心血是为邪中之正,因为它非但不会伤人,还可护人心脉,与云雪奉辰花相融并用,更能舒缓云雪奉辰花的邪性,同时压制甚至于彻底攻破三生执隐毒。” “所以,奉辰诀与奉辰一梦,其实是异曲同工的,熏香或者心植,都是那两样东西。” 话语堪堪停在此处,暖阁内突然安静地有些过分,许静辰怔愣半晌,兀自失声问道:“所以,师父的意思是,我这么多年所用的奉辰诀,都是用云雪奉辰花,和父皇的一梦心血炼制的,是么?” 李南风良久无言,惶惶不安的神色已然说明这不是默认,而是心虚到不敢明确表态。 而他刻意回避着许静辰的目光,在敏锐的许静辰看来,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 如此一来,许静辰心下更有了几分道理,于是便似有若无地扯了下嘴角,满目酸楚道:“师父既说瞒不过我,又何苦再试探我呢……” 李南风脸色一白,心虚之色更甚,但还是极力掩去神色,强作镇定地看向许静辰,本欲“狡辩”两句,却在见到许静辰的神色后,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许静辰眼眸湿润,点点泪光映出少年万分笃定的神色,虚弱却又坚定地说道: “父皇的心头之血,若真是一梦心血,当初我中七步散之时,莫说瞳儿不会白白受伤,只怕连轩儿,都不用受取血之苦了。” 此话一出,李南风的神色瞬间绷不住了,一张脸变得十分难看,“……辰儿……” 一声“辰儿”唤得格外苍白,除此之外,李南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万万没想到,一场试探竟变成了不打自招,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许静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抵不过如此。 此时此刻,李南风甚至害怕,害怕自己多说一个字,都会再给许静辰提供出什么惊人的信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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