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琳琅洗了脸,用力甩着水珠,冷哼了一声:“什么客人,恐怕是拿了当自家的亲戚。我不在那,她们才自在些。” 夏荷眨了眨眼,担心低声道:“您是说……老夫人想要给我们大官人……” 楚琳琅没有吭声,只是换完了衣服,便拿起针线笸箩,低头用指尖劈着线。 夏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也怨不得老太太,大娘子入门周家七载,却一直未能给周家繁衍子嗣。 女人无论再贤惠,若是不生子,便是头一条罪状。大娘子不巧正撞在这头一桩罪过上。 那赵氏本就看不上楚琳琅的门楣低,可是当初儿子坚持,周家又恰逢凋落,木已成舟,她勉为其难地接纳了这个儿媳。 谁想到这儿媳虽然能干,却不能生养。最近几年里,赵氏没少苦口婆心地规劝儿子周随安纳妾,可周随安就是不应。 对此楚琳琅很是感念,私下里也是求医问药,访神拜佛,希望能一朝为夫君繁衍子嗣。 可惜神明灵力早在她与周随安结识的时候已经用尽了,这些年来并无起色。 夏荷偏帮自家姑娘,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会不会不是周大官人那边不能生的缘故。 可就在三年前,周随安出了一趟门,突然带回了个女娃娃,面带愧色地向大娘子说,他未成亲时,曾经在与同窗酒醉荒唐,不小心让个陪酒的歌姬怀了孩子,如今那歌姬身染重病,只能将这孩子归还周家。 事出突然,一下蹦出个娃子来,夏荷她们都大吃一惊,更何况一向认为夫君乃纤尘不染君子的楚琳琅? 若是新婚初始,知道夫君居然在外面有如此孟浪,大娘子必定要勃然大怒,跟周随安大闹一场。 可那时,看着跟夫君五官肖似的女娃,她们的大娘子却是大病一场,连着三日不曾言语。后来她倒是开口了,却是对夏荷自嘲道——原来果真是她不能生养! 夫君荒唐,却是婚前的荒唐债,再计较也无用。 跟周随安冷了足足十日后,又听了周随安不断保证那次醉酒才惹下荒唐,以后绝不再犯后,楚琳琅只能务实些,让那个叫鸢儿的女娃养在自己的名下。 为了掩盖周随安曾经的年少荒唐,那女娃还特意说小了一岁,如今算作六岁。反正后来周随安四处调任,正好遮掩了,免得人再追究他的年少荒唐。 没想到才安稳了几年,赵夫人又要给大娘子添堵,弄些波澜。 楚琳琅洗完脸,便开始裁布缝官领子。她又吩咐夏荷将自己买的手绢发钗分成三份,分别送给婆婆赵氏,小姑子周玲秀,还有家里那位娇客尹雪芳。 至于女儿鸢儿,并无这些花头。楚琳琅像往常一样,单给她买了一小箱子书,还有纸笔,让夏荷送去。 在她屋里伺候的另一个丫鬟名唤冬雪。她的性子直嘴快,直接问:“大娘子,您难道不知老太太安的什么心,您对那位尹小姐如此示好,岂不是默认?” 楚琳琅手脚利索地画着布样子,既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人家没有提这话茬,我怎可短了待客之道?我嫁到周家的确过了几年穷苦日子,可如今却是楚家姐妹里嫁得最好的。人得知足感恩,随安爱重我,这么多年不曾招妾侍入门。我也不能疑神疑鬼的,在人前下母亲的面子。” 冬雪听得直翻白眼,周家现在是不缺钱银,那也是大娘子一力操持起来的啊!不然依着那周家母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德行,只怕做了官也得喝西北风! 可是楚琳琅的一句话,却止了冬雪接下来的牢骚:“不知你俩还记不记得,可我却记得自己当初差点被人捆了塞入轿子的绝望……不管怎样,我是感念着官人的。” 夏荷和冬雪谁也不说话了。她们当然记得姑娘在楚家时的凄苦无助。只因为姑娘是庶出,又是女儿家,就算比家里那几个兄弟都争气,最后也逃脱不掉被父亲轻巧送人的下场。 就像姑娘说的,多亏了周大官人。也许正因为这点,楚琳琅对待大官人,有时候比他的娘老子都宠溺,就算周随安有些短缺也一力包容。 可惜楚琳琅虽对夫君有娘老子的舐犊情深,那周随安却毫无慈孝之心,怀揣着一肚子闷气踹门而归。 当他咣当一声踹开房门时,楚琳琅正缝着衣领子的花样,一不小心,针尖正扎在手指上,一颗红殷殷的米粒立刻冒了出来。 若是平日,周随安必定急急过去看,跟娘子赔不是。可今天,他只想先宣泄自己受了半日的惊吓。 “楚琳琅,你是疯了吗?竟然做出劫持皇子的事儿来!还在六殿下面前胡言乱语,你知不知我今日差点就要被你吓死在官署里!” 楚琳琅吮了吮指尖,试探问:“六殿下不是不追究了?官人是因为别的事在恼?” 她担心的是自己伪造的账单,若真被司徒那个碎催捡去,可就坏菜了。 在周随安听来,却以为她全然不将白日闯的泼天大祸放在心上。 他瞪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反问:“你还好意思问?” 楚琳琅紧盯着他的眼,走到他跟前,目光炯炯:“真有别的事儿?官人说细些……” 看她这不嫌事大的样子,周随安无奈道:“你可行啦!还盼着有别的事儿?都告诉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你非不听!要不是六殿下仁慈,如今你就祸累全家,不是说要跪祠堂吗?怎么还坐在这里?难道白日在公堂的话都是做样子?” 楚琳琅确定了那司徒晟并没有提什么假账的事情,顿时放宽了心。看来那个司徒晟跟自己没话找话,应该就是好色男人的无聊讨嫌罢了。 再说那一页纸没头没尾的,大约是上下马车里时遗落的。若被路人捡去了,也无非落得个厕纸的下场。 如此一来,楚琳琅心中大定,倒是有闲心调侃相公:“跪是要跪的,不过家里来了娇客,官人要是心疼我,好歹给我留个脸,过了这阵子再说。” 看周随安不解的样子,楚琳琅一边重新拿起针线活,一边不紧不慢补充道:“公公生前的至交家眷前来拜访,说是姓尹……” 说着话,她抬头瞟了一眼官人。 听到楚琳琅这么一说,周随安的身子微微后靠,也不再问,而是清了清嗓子,颇有些不自然道:“哦,父亲的确是跟尹家交好,母亲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楚琳琅手里的针尖又失了准头,不小心戳在了手指头上,不过这次她没吭声,只是默默吮着手指,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周随安。 原以为还真是尹家故交突然拜访,婆婆恰好知道尹氏新寡,才生了些别样心思。 可看周随安丝毫不意外,又略带些不自在的样子,楚琳琅才突然想到——也许尹氏来访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甚久。 甚至连周随安都被婆婆通了气,独独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想到这点,就算先前开解了自己,楚琳琅也觉得一股子火苗渐往上窜,不过她继续不动声色试探:“既然来了贵客,母亲如何顾得上与我说话?对了,你跟尹家上次见面,是何时?” 周随安听了,微微调整了下身子,语气和缓了许多,却不接楚琳琅的话茬,而是宽容大度道:“算了,六殿下既然赏了你,就是不打算与你计较。这几日你不要再外出,等到贵人们都走了才好。” 楚琳琅抿了抿嘴起身服侍周随安脱了官服,换上便服后,立在窗前目送他出院给母亲请安去了。 周随安比楚琳琅大三岁,模样周正,身材不算太高,但模样俊秀,是江南男子独有的温润,虽然已经二十有六,看起来依然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少年质感。 就算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楚琳琅也不曾短缺了夫君的衣用。周公子出门访友会客,一身白衣胜雪,羽扇纶巾,走到哪里不博得个俊秀清朗,如玉公子的美名。 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只怕早早就会有家室匹配的闺秀,争取求嫁。 这等如玉郎君,曾让楚琳琅无比自傲,觉得自己就算满身市侩,费心讨要生计,总算没有白费,养出个才学八斗的丈夫来。
第6章 诗文雅兴 可今日,看着周随安比平时略匆匆的脚步,楚琳琅从来不吟诗做赋的脑子里,莫名涌出了些“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滋味。 她想起之前官眷茶宴时,知府门下一位书吏夫人讲她每天都给自己的夫君吃猪油拌饭的轶事。那位书吏原本也是风度翩翩的文人模样,短短半年的功夫就胖了两圈,脸上也冒了许多的油疙瘩。 而书吏夫人却颇为自傲道,她是故意的,如此一来,便可断了些自扑上来的风流债。 那时楚琳琅心里很反感这位夫人糟践自家相公的做法。 可是如今再看她精心将养出来的翩翩周家郎急匆匆去见幼时竹马的光景,叫人忍不住后悔家里猪油以前炼得太少…… 猪油现在炼,显然来不及了。不过关于周随安何时知道尹小姐来访,楚琳琅还是很好奇的。 晚饭的时候,楚琳琅作陪跟着婆婆官人,还有小姑子与尹家客人一同用饭,至于女儿鸢儿,因为有客在,赵氏怕小孩子吵闹,失了礼数,便吩咐婆子带着她在自己的屋里吃。 周家一向清冷些的饭堂倒是难得热闹了起来。 那位尹雪芳小姐在周母赵氏的坚持下,也不避嫌,跟周随安这个外男同坐一桌,一起吃饭。就是尹小姐有些害羞,吃饭张不开嘴,浅浅吃了几口,便饱足了。 赵夫人满意地看着尹雪芳的闺秀做派,转眼便看见楚琳琅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一只大虾。 食虾需剥虾皮,自己动手不太文雅。 周家的仆人不多,大多在厨房帮厨,就连尹家带来的一个丫鬟都去端菜了。有外客在,而桌边没有人服侍,所以桌子的诸位谁都没有去食虾。 偏楚琳琅爱食鱼虾,就算身边没有丫鬟服侍,她也径自伸手取了虾,自己剥了,落落大方地吃。 周随安并没有觉得不妥,他知道自己这位娘子吃饭跟占卜龟壳一般虔诚。 楚琳琅自小长在运盐的船上,跟着一群糙汉子在一个锅里抢食吃,自然是要吃得急些才能吃饱。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更改不过来。 嫁到周家后,婆婆赵氏看不惯,在饭桌上几次严厉地申斥出楚琳琅,她才发觉自己仪态上有这么多不妥,总算时时注意,改进了许多。 可今日大约外出太久,她饿了,吃起东西来又是故态复燃,就算有客人也不甚注意。 周随安看母亲不满意的眼神投递过来,忍不住在桌下用腿碰了碰楚琳琅,示意她注意些。 哪知楚琳琅连看都没有看他,一连吃了三只虾后,才慢条斯理地用手绢擦手,转头微笑地对尹雪芳道:“听闻尹小姐先前跟父亲定居在沧州,不知何故突然来连州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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