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细小的微尘在月色中浮动,空气中有股陌生的味道,闻起来像雨后骤晴的天气,湿漉漉的绿意被阳光蒸烫出青草的涩气。 意识到这是罗刹鬼身上的气味后,何青圆羞愤得想死,以她这么多年所受的教养来说,也的确该撞墙或是自刎而死,但她又舍不得,生活好不容易才有了可喘息的缝隙,又要去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把手往枕头底下探去。 ‘咔哒’一声,笼子上的锁扣被罗刹鬼一拽,扯下来了,小狼崽果然是认识他的,钻进他怀里‘呜哩呜哩’地叫唤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何青圆顿觉荒谬,原来真的是贼喊捉贼,自作自受! 罗刹鬼左手抄起小狼崽,看着抱膝将自己蜷成一团的何青圆,瞧了瞧自己还空着的右手,觉得完全可以把她也搂走,反正听她方才同那丫头说了好大一滩委屈,想来这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开心。 罗刹鬼这样想着,手臂真就往下沉去,可那个细绵绵的女子忽然一扬手,就是寒光一闪。 何青圆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挥上,可这挥出去的匕首却抽不回来。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罗刹鬼,见他紧握刀刃,挑眉含笑看她,惊得她赶紧跃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去了。 罗刹鬼看着自己掌心被割开一点皮失笑,用刀尖挑开帷帐,让月光落在何青圆身上。 她面颊上红红的掌印正浮出来,脖子上的肌肤也印着鲜明的指印,看起来像是遭受了什么凌虐,眼神还是那样惊惧。 罗刹鬼竟然一愣,似乎也没想到会把她的脸弄成这样。 他缓缓放下帷帐,藏好她,默了会子才道:“你都藏匕首了,还藏一把没开刃的干什么?再者说我要抓你,你往床里钻,岂不是自己跳陷阱?” 何青圆也觉得自己很蠢,但她是匣子里养大的,最大的见识就是从九溪到京城这一段路,会懂什么御敌之法? 还知道斗一斗,躲一躲,而不是任人鱼肉就不错了。 帷帐就这样遮着,罗刹鬼没有再撩开,而是蹲下身,捡起那只装羊乳的陶碗,把匕首放在碗沿上磨。 何青圆蜷在床角,正透过帷帐中间一竖缝隙瞧见这一幕。 可能是因为罗刹鬼的个子太高了,显得他的蹲姿有点奇怪,身子太前倾了,像是随时准备爆冲起步,挥拳抽刀,将面前的敌人撕裂。 何青圆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抖,帷帐垂垂,罗刹鬼应该看不见她的,但他却微一抬眸,磨刀动作并未停下,几下就利索了。 磨好之后,那罗刹鬼居然还用拇指在匕首上一碰,立马就见血了,他这才从桌上拎了壶冷茶,往刀刃上一浇,把粉末都冲干净,然后才顺着那一竖光亮将匕首放到她的床上。 “行了,我走了,别怕了,小东西别自己把给自己吓死了。” 罗刹鬼临走时还甩下一句话来奚落何青圆,何青圆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过了好半晌,外头极安静,只有夜枭间或发出一声‘咕咕’。 何青圆探出身子,一脚踩在脚踏上,软得直接跪下了,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攥着那把匕首,一路倚墙扶门往外头走去。 罗刹鬼来去无踪迹,屋顶上青瓦都没碰掉一片,院里新挪过来的花朵是直接从陶盆里移过来的,因为移栽的季节不太对,所以适应得不太好,虚虚浮浮地扎了根,花朵低垂着,在月下摇曳着。 月色明亮得有些令何青圆恍惚,仿佛方才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循着那股若隐若现的草木之气回到房间里,骤然晕进了床里。
第12章 狼王 这一觉,何青圆睡得出奇得沉,像坠入一个松软的黑洞里,没有梦魇滋扰,也没有狼叫打扰,直到浮夏和浣秋的低声交谈传进耳朵里,一点点撬开了光芒。 “小狼崽去哪了?” “不会在姑娘床里吧?” 浣秋撩起帷帐,按了按衾被上的鼓包,是虚的,又见何青圆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忙问:“姑娘,小狼崽呢?” 何青圆顿时清醒过来,坐起身望过去,也勉强做出一脸惊疑来。 浣秋急了,连忙叫人出去找。 浮夏留在这里伺候何青圆洗漱,刚打来水,一见她将被子扯下来,惊叫声刚冒了个头就被她硬生生掐灭在喉咙里。 “姑,姑娘,你的脸上怎么有淤青啊?”浮夏越是细看越是满目惶恐,“这,这是掌印?!” 被掐脖子的时候罗刹鬼好像轻了些,所以只有一点很淡的阴影,头发一披,几乎可以忽略,可脸上的掌印是他刚冲进来摁住她时落下的,力道很重,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浮夏转身去将房门关好,跪在她床边,颤着声道:“姑娘,昨个夜里是进了歹人了?” 何青圆点点头,看向那个空空笼子,“他没把我怎么样,只是带了狼崽走,这事儿切莫声张,否则我这辈子只能回九溪跪佛堂了。” 浮夏重重点头,赶紧起身去妆匣里替何青圆找脂膏遮掩。 脂膏遮住七分,还有三分痕迹,只好借口昨夜受凉,用纱巾遮了。 浣秋再进来时就见何青圆神色恹恹,很沉默,总出神,便道:“姑娘别担心了,左不过是在这宅子里,会找着的。” 浣秋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但事情没有如了她的意,院里翻来覆去的找了,董氏和何风盈也惊动了,整个宅子的下人都出来找了一圈,还是没有踪迹。 何青圆和浮夏瞧着他们瞎忙活,但却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她还想过点清闲日子呢。 “养在院子里,又困在笼子里,怎么会丢了呢?” 何霆昭对那只狼崽还是很在意的,他嘴上虽说狼崽毛色过白,尚且幼小的时候容易遭敌捕食,所以会被母狼弃养。 可这话只有前半句是对的,母狼并不会弃养白狼崽,但也不会过分关照,只是看狼崽自己的造化。 而且北丘寒那一带有个说法,但凡是狼王,刚出生的时候都是雪白的,白狼崽的毛色会随着长大而变化,北丘寒城外原野上在任狼王的毛色也有别于其他狼的黄褐。 何霆昭随军迁帐演练时见过那只狼王,它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之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类。 狼王的体型要比寻常的狼要大一圈,而且有一身非常漂亮的厚毛,乍一看是灰色的,在月光和日头的照耀下会泛蓝,看起来威风凛凛。 军中也有狗群,在狼王目光的扫视之下全部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怎么抽打也无用。 似乎是判断他们的迁动不会影响到狼群接下来的围猎羚羊,狼王从山丘上跃了下去,炸开一身的长毛,毛尖在日暮阳光下折出无数斑斓而凛冽的光芒。 直至此,那些狗才敢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亦趋亦步地跟着人走。 军营中原本有一条何霆昭很喜欢的狗,高大健美,英武善战,平日里跟着步兵一块操练阵法,能抵得一个精兵,但跟狼王一比,简直低到泥里去了。 狼王是绝不可能被人生擒,而且狼非常记仇,不论是北丘寒的汉人,还是胡人以及草原上零星的蛮人小部族都不会轻易去触怒狼群。 狼崽时因为贪玩而落单的,何霆昭第一眼看见他就被惊艳了,狼崽毛色纯白,翻动时却有种冰尖的蓝光,肩背腰腿开脸都极好。 虽说还是只牙都没长利的狼崽子,但因为熟悉草原地形,居然费了一只小队去捉它。 军中有吃过苦头的老兵谏言,怕狼群丢了孩子会循着味找过来,所以何霆昭就早了几日启程归京,想在京城把狼崽养大,等它被人味腌透,狼群也不会认它了。 但没想到,还是有一头‘大狼’找了过来。 丢了狼崽,遍寻不得,何霆昭甚至让人去城中悬赏找所谓‘白狗’。 一时间何家门口狗吠声杂乱无章,却无一只是狼。 何青圆知道肯定找不回来,但也无法解释,只好一味沉默。 董氏虽替儿子着急,但一只狼崽在她心中毕竟只是畜生,还不至于为此而数落何青圆。 何青圆听着董氏诸多宽慰,反倒软弱下来,想起那夜罗刹鬼轻而易举地入室掀帐,她心中多少后怕不可诉说,忍不住掉下两滴泪来,但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到底还是心有隔阂,若是在董氏眼跟前长大的,她哭也哭个千百遍了。 何霆昭散了银子赶了家门口的人人狗狗离去,心里正不痛快呢,一进屋又瞧着何青圆这怯弱落泪模样,顿时有些窝火。 骂又不好骂,打更不能打,何霆昭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还是一拂袖出去了。 何青圆知道自己惹了何霆昭不快,有心弥补又不得法,想了想,便去向何风盈探问何霆昭的饮食喜好,想为他做些吃食聊表心意。 何风盈见何青圆跌了个跟头,倒也怜惜她,只道:“阿兄一时郁闷,面色难看些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往心里去。至于这吃食么,他只有这不吃,那不吃的,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老几样也都是他自己院里灶上做得最好。我们都是自家兄妹,也不用做面子功夫,你自去说几句软话就是,若觉得空着手不好看,明儿我让三善给你备些点心。” 何青圆本意是想自己动手做的,但又怕像箭囊一般适得其反,便答应了。 “明儿就给做一碗杏仁玉枣吧。”何风盈笑道。 三善闻言一愣,连忙答应了。 杏仁玉枣是点心,也是药膳,最能宁神润肺。 秋日干燥,容易肺热,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何风盈都会让三善做给何霆昭吃,尤其是何霆昭这两日找狼崽上火,最是对症。 次日何霆昭午歇刚起,听见婢女紫绫说何青圆已经在厅等了一会子了,他便是一皱眉,斥道:“那为何不叫我?” 紫绫是何霆昭房中人,也知道他丢了狼崽,有怨不能发。 她这也是借坡下驴,小小给了何青圆一点脸色看,自以为将揣摩准了何霆昭的念头,却没想到叫他劈头盖脸一句斥。 紫绫在何霆昭身边一贯得脸,陈妈妈早就有心整治,方才已经听小丫头来报,说紫绫把何青圆晾在厅了,她便知紫绫是自作聪明,省却她动手了。 等何霆昭到的时候,就见厅堂里还有陈妈妈陪着何青圆说话呢,茶水点心倒是一应不缺的,伺候得还算可以。 他对陈妈妈点点头,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何青圆原本端坐着,应对也还好,一见何霆昭进来便紧张,看得何霆昭在心中轻叹。 ‘对着我个嫡亲兄长也如此怯懦,日后不知要寻个怎样的人家才恰当。’ “阿兄,是妹妹愚鲁,连锁在笼子里的狼崽也会弄丢。” 何青圆垂眸说话时,耳畔的玛瑙红珠也悬着不动,话语中包含着几分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出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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