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似乎也说明祝山威对施氏的行径,并未全无觉察,只是觉得那些女儿、儿子不值得他费心思去呵护罢了。 何青圆迈出院门时转身看了看祝云来,见他还是丧脸倚在那,刚才怒冲冲要同施氏干仗时挽起的袖子还没放下来,卡在他大臂最粗壮的地方,看着有点吓人,但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可爱。 何青圆觉得自己可能是账册杂事忙昏了头,竟这样胡思乱想,忙是摇了摇头,匆匆而去。 祝府的绣房设在内院,内院里的人,除开何青圆新买的那些,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施氏的人。 绣房比何家大了去了,签了死契的绣娘就有三位,其中一位眼睛坏了,已经不绣了,专门管绣房的。 “这嫁衣料子,是打大姑娘出嫁时一道裁下来了。前些日子取出来给六姑娘做嫁衣的时候,瞧着色头不大好了,重染了一遍,但也只染了一卷衣料,眼下要给八姑娘赶工,重新染是来不及的。” “难道就没有正红的衣料了吗?”何青圆瞧着那褪成粉红的料子,肯定是不能用的。 绣娘眉头一碰,差点直接冲何青圆翻白眼了,‘咂’了一下嘴,很不满地道:“那是四姑娘的!” “四姑娘就四姑娘,你给我好好说话。”摇春怒道:“再翻,你那俩眼珠就别要了!” 绣娘闻言也有点怵,并了并脚,神色却并不服气。 何青圆只问:“那上外头现裁呢?” 绣娘就等着何青圆说这话,笑道:“本就是上外头买最妥帖,只是前些日子,才进了夫人、姑娘、公子们的夏衣料子,账上这一季的银子花到底了。” 这就是要何青圆出这个银子了,施氏让她打理婚事,得有一大半是这个目的。 可何青圆若论起来,也是个吝啬的性子。 该花要花,可是这不该花的,她真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意掏,瞧着那绣娘假模假样地数着工期,如何如何来不及,像是今日何青圆要不把嫁衣料子给送来,那日祝八娘就要光着出门去了。 “不妨事,我这就让布庄送来,挂中公的账就是了,该花销总要花销的,八妹婚事是亲上加亲,”何青圆说着撩起桌上那一截粉红的料子又丢回去,道:“若穿了这嫁衣嫁到施家去,还叫人奇怪呢,哪有将军府的表妹上赶着给当副都头的表哥做妾呢。” 何青圆说这话时候气势还足,一转身走到廊上,就忍不住吐了吐舌,招手要摇春、浮夏凑过来,问:“转身太快,没瞧见那绣娘什么脸色,这话可是呵住她了?” “什么脸色?”摇春嬉笑道:“菜色!” 浮夏也笑了笑,只是道:“算是扼住这猖狂妇人了,嫁衣是要露出来给人看的,料她们也不敢做得太粗糙。” 女儿不是亲女儿,侄子总是亲侄子。 何青圆比着祝六娘添妆也依样给祝八娘备了一份,只是婆子没那般老道的,挑来拣去也只有两个从五品官门户里出来的,也没在主家跟前伺候过。 “我分一位给八妹,那位孙妈妈我与她谈了谈,瞧着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你素来主意大,胆子也大,这好也不好,有个脾性和缓的人跟在你身边,凡事能劝几句。”祝六娘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身契,换走了祝六娘眼前的一张,“这事的结果虽不是全好,总也没坏到泥里去。如今你要嫁到施家去,上头没有婆母,公爹又有伤病,也管束不了你。你既得了表哥的喜欢,就借着这份喜欢为自己多争一点,我觉着随他去到西京最好,离得远些,母亲就算有什么手腕也施展不开了,而且你还可以见见爹爹。” 祝六娘说到最后,眸中竟有一丝向往。 祝八娘看着她的眼睛愣了很久,一头栽进她怀中去哭,哭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 “你的嫁妆我是没见着,”何青圆移了移茶水给她,道:“不知母亲要怎么拿捏。” 祝八娘摇摇头,道:“怎么都好,我只想从她手底下逃出去,我怕,我真怕。” 她憔悴了许多,眼下青黑,显然睡不好。 “婚事已经定下了,爹定的,她侄儿又肯娶,她也不能拿你怎么着了,你怕什么?”何青圆有些不解地问。 祝六娘和祝八娘一起瞧着何青圆,她们眼神里都有一种潜藏的恐惧。 何青圆猜了一猜,拍拍祝八娘的手,道:“若是她敢责罚你,你身上必定留痕呐,那一嫁过去,她的行径岂不是昭然若揭?那夜,其实我瞧着施公子也很护着她,想来不清楚她在家中待你们刻薄。反之,她亦不想自己的侄儿知道她手腕毒辣至此吧。” 祝八娘紧紧地抿着唇,好半晌才道:“嫂嫂说的是。我,我会放宽心的。” “嗯,你这脸色也实在难看,接下来几日,我每天都叫人送两盅燕窝过来,”何青圆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子,又弯腰伸手摸摸绕在她脚边撒娇的一只白黄花猫儿,笑容温暖可人,道:“吃到出嫁,就能容光焕发了,做漂亮的新娘子了。” 因那玳瑁猫儿伤人的那桩事情,何青圆多了一个怕猫的毛病,可八娘这只猫儿实在温和亲人,每次来都冲何青圆翻肚皮,一点点消弭了她对猫儿的恐惧。 “嫂嫂别破费了。”六娘八娘竟是异口同声道。 “又不是日日请你们吃,”哪怕只靠何青圆自己的嫁妆,请妹妹们吃上几顿燕窝,还是轻松的,“只几顿而已,无妨的。” 六娘、八娘自然不知道何青圆有多少嫁妆,但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这猫儿是不是快生了?”何青圆挠了挠圆脸阔腮猫儿的下巴,笑问。 祝八娘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道:“就这几天了,等黄鱼儿生了,除了说好留给十二妹的一只,我连大带小一起抱走,也算暖房了。” “啊,它叫黄鱼儿?真是个吃喝不愁的名字。”何青圆的眼睛亮了亮,斟酌着问:“我能不能也要一只?” 祝八娘的笑容大了一点,也松快了一点,道:“能啊,徐姨娘说这猫儿肚子里,少说也有五六只了,等生下来了,还请嫂嫂先挑。” 何青圆看向坐在绣凳上,膝上抱着一只小笸箩,正在给祝六娘的嫁衣绣镶边的妇人。 她生了一张柔柔的面庞,看起来有种逆来顺受的悲苦从容。 “这都是胡乱绣的,我是粗人,不比吕姨娘她出身好,在家里由她娘仔细教过,我这都是自己瞎学的。这几针是她给我做样子绣的,瞧瞧,针脚漂亮多了。” 徐姨娘总是这样说,但何青圆瞧她绣的镶边是祥云绕喜,虽不是多么繁复精细,但也不失古朴厚重。 绣娘不肯为祝六娘做这样费眼睛的活计,徐姨娘来为自己的女儿做,缝到成衣上,一样是好看的。 八娘、十二娘的生母都已经去世了,西边小院里住着的是十娘和她的生母郭姨娘,以及冯姨娘。 郭姨娘原是施氏房中人,因是她做主去伺候祝山威的,所以十娘和郭姨娘在施氏跟前还有几分余地可立足。 冯姨娘则是二娘、三娘的生母,这两个女儿嫁人之后,她这人就越发深居简出,何青圆到现在都没见过她。 东边小院里住着十三娘和十四娘,她们的生母分别是徐姨娘提到的吕姨娘和杨姨娘。 这两位姨娘倒是有身份的,吕姨娘是祝山威在边关纳的良妾,平民女子,清白出身。除了十三娘之外,祝云旗也是吕姨娘生的,养到七八岁记事了才随她回京入府。 而杨姨娘是同僚所赠,虽是乐伎出身,但这两者在衙门里有名册的,生死要有交代。 何青圆笼统才在这院里见了徐姨娘三次,话也没说上几句,但这个小细节她却在话里话外提了两次。 名册,身份,她是丫鬟出身,她没有这些,可以随意打杀,所以活得格外小心翼翼。 “原是这样。”闲聊既然说到了兄弟姊妹,何青圆才问一句,“那云词是哪位姨娘生的?” 六娘和八娘没有回答,不约而同地往身后看去。 十二娘正坐在外间的榻上看一本很旧很旧的千字文,帷帐遮住了她的面庞,何青圆看不见她的神色,只瞧见她膝上书页翻过一张,飘过来的声音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是我姨娘生的。” 虽才隔了一岁,但毕竟是兄妹,可一个稚嫩傲慢,一个寡言内敛,却似倒过来了。
第64章 梅子酒 何青圆每每面对祝家这些姨娘们, 都有些拿捏不好分寸。 何家两位姨娘虽也有自己的心思脾性,但大体来说恪守本分,没有出挑行径, 又诞下庶子有功,所以何青圆待她们也行庶母之礼, 董氏对此从未有过不满, 她也认可了这两位姨娘的身份。 但在祝家,有生养似乎并不是功劳一件, 而是罪过一桩。 几位姨娘在何青圆前头分外卑微, 姿态摆得比有些下人婆子还要低。 何青圆每每受之,总觉别扭。 有些人能掩藏自己的心性,有些则藏不住, 祝云来和何青圆都是藏不住也不屑去藏的人。 虽是一刚一柔, 一桀骜一温驯,但却有着同一种剔透澄明的气质。 祝八娘被祝云来、何青圆救下之后, 庶女姨娘堆里时不时就会谈论起他们, 但她们至今为止还没有踏足何青圆的院子。 姨娘庶女们的住所在施氏的院子后头, 而何青圆的院子则在施氏院子的西北面,离外院更近一点, 离施家女眷的住所都有些脚程。 何青圆的院子前后都有园子, 可谓是闹中取静,且还有一条独立的夹弄可以直接延伸通到外院去, 行走不必告人。 这间院子施氏曾替祝云赋讨要过许多回,祝山威皆是一口回绝。 那时只以为把这院子留给长子是祝山威心中寄托,施氏只当是荒废了, 怎会想到还有今日。 “送亲酒外院灶上一应都备好了,虽是多嫁了一位姑娘, 但只消多添上三桌席面,一车酒水就好了。”冯妈妈得何青圆赐了位置,坐在她下首道:“账册他们收得紧,没给我瞧,只我与浮夏姑娘顺路去卖咱们院里那两大袋花椒、茴香时,正好碰上外院的采买,听到那掌柜笑嘻嘻给采买报了个高价,他乐颠颠得受了,只说‘老样子’,孝敬分两份。” “什么意思?”何青圆问。 “老奴想着,应该是一份送到外院大小管事手里,另一份,送到老夫人手里吧,否则外院吃得这样肥硕,她如何容得下?” “一场婚事,她边边角角都在挣银子啊,银子从中公的账上出,入她私人的箱笼里?”何青圆摇摇头道:“她怎么这样一副穷疯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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