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愿一辈子给郡主做牛做马,但还有母亲和瑛瑛等着我照顾,若郡主不嫌弃……” 他咬紧牙,呼吸颤抖了好一会儿,终于强迫自己睁开眼。 他落进一双深如琥珀汪洋的眼瞳里,这双眼的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一种贺云铮看不透的情绪。 但他直觉,郡主好像没生气。 下一秒,洛嘉脸上重新漫上贺云铮熟悉的深意,她微微俯身,忍笑般捧起他的脸颊,语气缱绻: “云铮,你知道你这番话,像在说什么么?” 贺云铮猛抬起眼眸,满腔的真诚还没说完,被洛嘉问哑了炮。 自是在明明白白交代自己的身家啊。 否则她什么都不管不顾,把自己签了死契,就不怕他拖带什么隐患,给她添麻烦? 洛嘉猜得到他的心思,甚至知道,他这会儿大概感动的要死,为自己查清陆通投毒之事恨不得肝脑涂地。 她自然不会告诉对方她也有私心,这件事背后还有人作祟,可她有旁的考量,甚至不会为了贺云铮把事情彻查清楚。 只是一看到他这张坦率纯情的脸,还有干净清澈的眼眸,就会忍不住生出逗弄的想法。 她见过太多这种场面,诸多人在她这儿渴求美色,渴求权势,说得比贺云铮真诚好听得多,任谁看都掏心掏肺,可事实上,他们有几分真心? 洛嘉不稀罕揣摩,左右她也不会给与真心,各凭本事各取所需罢了。 反倒是稚嫩的贺云铮,此刻满眼都是她的贺云铮,让洛嘉感受到很久不曾体会的少年纯真。 多难得,除了如长辈一般的刘叔,竟还会有人不必吩咐、冒着挨打都要为她出头。 她满意得几乎浑身骨骼都要舒服战栗,简直对这样的少年爱不释手! 果然没看错呀,她果然没看错! 她的目光像攒着跃动的火,若非担心他会害怕的逃跑,她都想再揉揉他乌黑的发顶,抚一抚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了。 笑了一会儿,贺云铮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她在笑自己,像许诺终身…… 和这位别出一格的郡主相处,他往前十五年,脸红的份额都顶不上这几个月,压着羞愤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洛嘉也终于不再戏弄他,压平唇角哄道:“知道了,不要总是这么急急慌慌,反显得心虚。” 贺云铮:“……” 谁心虚了!? 他终于憋不住,挣扎着从洛嘉怀里撑了起来,又是一顿气喘吁吁,但终归不用好像被她宠溺着了。 “没有心虚,只是想将自己的事向郡主说明,以免之后多生意外!”他硬气万分。 洛嘉也不在意,宠爱逗弄,偶尔一两下就行,若一直持续着也没什么乐趣。 她笑吟吟平时着贺云铮:“所以,若我替你摆平这两桩事,你便卖身给我?” 贺云铮听着那个卖身额角突突,有种良家子被纨绔调侃的荒唐。 但他知事由轻重,而且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再拧巴不知道还要被郡主打趣成什么样,吸了口气,重新磕了个头: “郡主这次救下小人和瑛瑛已经是大恩大德,家事不敢劳烦郡主费心,只要郡主不嫌弃小人顾虑多,小人……愿跟着郡主一辈子。” 他不再犹豫! 多少人削破了脑袋都想给贵人当差,他是比别人聪明还是能干? 虽然郡主在外名声不好听,还折辱过他,但也是他和瑛瑛的救命恩人,且她与外人口中传言的也不是完全一样。 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跟她一辈子又如何! 洛嘉目光灼灼看着他,半晌轻轻笑了声。 “好。” 纯孝忠善,简直如一张白纸,她喜欢至极。 他既上钩主动来求,她自然而然,要应允。 这是他及时醒悟的表扬,亦是给他奋勇撕咬那些背地里的议论者的奖励。 不过身契手续一类的事还要等到刘召去处置,眼下刘召为了查明陆通投毒一事,忙得一宿没合眼,不能再将人急急催起来。 况且买卖家奴,最后还要带着人一道去府衙签字画押,如今贺云铮重伤在床,便不急于一时。 可这事儿几乎已经是说成了,贺云铮长吁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到底落到她手里的豁然。 又过了半个月,贺云铮终于能下地。 刘召带他出府,一道去府衙摁字画押,也应了贺云铮的请求,等事情办完了,给他半日空闲,让他去看看妹妹。 其实一开始接触贺云铮,刘召只不过是为将这小马奴灭口求平安,捱到今天,他一时也说不上对方究竟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他绷着脸,摇摇头将这些纷杂心思摒退,在路上同贺云铮吩咐了个一二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过几日会替他找个先生认字读书。 贺云铮久违地走在府外的街上,目光里还透着少年人对京城的新鲜。 这些年他为了养育妹妹忙活生计,鲜少关心玩乐,更别提念书,闻言顿时愣住。 刘召就不喜欢他动不动就瞪着双眼:“把高兴收起来,别叫不知道的以为郡主收了个傻的。” 贺云铮梗了梗,硬绷着脸逞强:“我……” 后面几个字儿吐的很轻,想说自己没有高兴,可终归有些说不出口。 刘召呵了一声,没与他争辩,贺云铮心窝子里说不上的悸动。 那天雨夜,瞧见举人来给郡主又献画,又念诗,终归有些触动。 这些年生计落在他肩上,原本顽皮捣蛋读不下去的书、认不下的字早变得弥足珍贵,很多事都是错过了才知道惋惜。 两人走到衙门口,早早得了消息的长吏迎出来,满脸堆笑地领着刘召和贺云铮进去定契。 刘召提起衣摆迈步,忽而想到什么:“听郡主说,你这趟出来,还是要找母亲的?” 贺云铮没想郡主居然连这个都和刘召说了,边走边点头:“对。” 刘召搭着眼皮:“说说,正好今日来府衙,有线索也能直接同诸位大人们求个情。” 长吏忙不迭笑:“刘管事折煞我们了,不过这位小兄弟倒是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事说说,咱们府衙见过的案子多,能帮着出出主意。来,二位坐这儿,我替你们先拟契书。” 贺云铮诧异不已,随即惊喜的笑容里透着一些复杂。 之前他没门没路,从村里到镇里再到县城,想报官,可因着年纪小又没经验,处处碰壁,时间久了就熄了心思,想全靠自己去找母亲,没料到现在竟然靠着郡主的面子,攀上了这层关系。 没空多想,贺云铮只赶紧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他打小没见过父亲,记事起就是阿娘把他和瑛瑛拉扯大,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是大家都开心。 直到十一岁那年,母亲说家里实在没米下锅,送他和瑛瑛去县里务工,结果某日得了假,他和瑛瑛回来,才发现家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上次离家,是他们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 刘召下意识看了贺云铮一眼。 他今年十五,十一岁,便是四年前。 ……巧了,侧妃也是四年前病逝的,郡主自那时起,生父母便双亡了。 “没了?”长吏一边帮他们编撰契书,一边等着,没听到后话,忍不住问了声。 贺云铮有些尴尬:“没了。” 长吏登时傻眼,怪不得这小兄弟这么久了没找到阿娘呢! 刘召沉吟片刻:“那天回家后,家中景象如何?可有打斗痕迹?” 说到这,贺云铮脸色微微变了变。 没有,不仅没有打斗痕迹,饭还在锅里焖着,但约莫时间太久了,都结块生霉了,炭也早烧干了。 所以他大哭着找村长说他娘没了,还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他,说她娘不是没了,是跑了。 他发疯似的和那些嘴里不干净的人厮打,很多人仗着他没爹,平日里没少言语刁难他阿娘,直到那会儿,他才猛得爆发。 “她肯定不是和人跑了。”贺云铮沉着脸坚持。 长吏干笑了几声,不知该说什么。 可在他看来,不是跑了是什么? 家里没打斗痕迹,那么多日子村里人也没发现不对,如果不是熟门熟路的人,谁能这么悄无声息把一个农妇劫走? 贺云铮突然又想到什么,那日和郡主说过,今天又赶忙要和刘召还有长吏说:“对了,我阿娘之前说漏过嘴,她在王……” “行了,这事儿往后再说吧,契书可拟好了?” 刘召突然出声打断了贺云铮,也把长吏的注意力瞬间引了过去。 “好了好了,两份,二位看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我给盖上印,这契书就算成了!” 贺云铮被他一声吆喝忘了狐疑,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咂摸出问题—— 难道阿娘曾在王府当差,这事儿不方便说? 他看向刘召,这位管事起初瞧着白面无须十分儒雅,相处熟了便知是只老狐狸。 贺云铮想了想,没继续这个话题。 反正这事儿郡主知道,她没作特别反应就应该无事,最多只是这个细节不该被王府外面的人知道。 以后多的是机会探查,都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急不来。 虽然自知还是不够聪明,但吃过苦挨过打,就懂察言观色了。 然而意外有点多,契书落成了,刘召刚要带贺云铮离开,贺云铮就瞧见外头走进个人。 今天天气好,贺云铮犹豫再三,还是没穿洛嘉赏他的那两套衣裳,那两件衣裳白的金贵,他潜意识觉得不是个进府衙签卖身契的马奴该穿的。 于是他依旧穿得破烂,迎面撞上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 贺云铮毫不掩饰地闷哼一声,便听到对方率先关切问道:“无事吧?” 声音倒是好听,语气平稳从容,像年轻了二十岁的刘管事。 “无……” 贺云铮揉了揉肩膀,刚抬起眼,便被眼前人的模样惊住了。 站在他身旁的刘召原本不耐,想怎么有人大白天走路不看路,蓦一扭头,也哑了口。 还是后头长吏见了人,笑容更热烈地绕前:“郑侍郎,您怎么来了!” 郑雪澄理了理被贺云铮撞翻过来的衣袖。 他眉眼微垂,动作不似嫌弃,只是寻常习惯一般,抬头温声:“与府尹大人约了今日相谈。” 说完,他扭头看向面色复杂的刘召,还有神色怔然的贺云铮,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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