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闻言也落下泪来。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也不过是为宋瑾这短暂的一生大哭一场。 眼泪是真心的。 可这真心,都让人感到羞愧。 江柍用了所有的力气, 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你不要伤心,本宫会请法师为她超度……” “人死了, 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欢儿哭着说, “奴婢总觉得公主死得蹊跷,却又说不上来,还请太子妃做主!” 从前宋瑾不敢让别人唤她公主, 可欢儿偏生要叫。 宋瑾就是她心中唯一的, 高贵的公主。 欢儿直视江柍, 脸上满是泪痕:“太子妃,您会为公主做主吧?” 她这目光完全是一种审视,仿佛在问,瑾公主的死和你江柍到底有没有关系? 江柍闪躲了一下,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她。 正是一眼,让欢儿认定了是江柍杀了宋瑾。 在这充满回忆的绛萼阁里,面对这宋瑾尸骨未寒的尸体,想起主仆二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宫中相依为命的日子,欢儿整个人都变得混沌。 晏国这样大,可她们只有这小小的一间屋子。 东宫这么多人,她们只有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才能说一说真心话。 公主虽然谨慎小心,规矩做得全,去扶銮殿连坐下都不敢,可对她,却总是放松的,偶尔会拉着她一起坐在窗下描花样子,裁衣,偶尔会让她上床同睡,互相聊天打发寂寞,完全不把她当奴婢。 小时候,娘说,人死了就像灯灭了。 她如今才明白,一个身处黑暗中的人没了亮光指引是什么感觉。 巨大的悲戚把人推到了失控的地步。 欢儿陡然站了起来,指着江柍,厉声问道:“是你害了她!你还在怨恨她与你争宠,对不对?!” 江柍猛然瞪大了双眸:“不是我。” 欢儿却已经疯迷了,张牙舞爪扑上来去掐江柍的脖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沈子枭反应很快,只跨步出去挡在江柍面前,又一掌将欢儿拍开。 欢儿捂住胸口,后退了三步,露出痛苦的神色。 沈子枭已是凛冽至极:“你敢动她,当孤是死的么。” 欢儿愣了愣,随后“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她被这一掌伤得不轻,理智也猝然被打了回来。 她意识到,比起为宋瑾讨回公道,她更应该在意自己的安危。 然后她恍然大悟,她已经被推到一个不能回头的地步。 她是多么低贱的人! 居然敢忤逆江柍? 欢儿心如死灰。 她以为自己纵使活下来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那么,不成功便成仁,也算全了她对公主的忠烈 视死如归地撞了上去。 嘭。 有什么在江柍的脑海里爆炸了。 而后从里到外,她被撞得粉碎。 视线里出现了刺眼的白,而后是铺天盖地的黑。 江柍昏厥了过去。 待她转醒的时候,已是在扶銮殿里。 浅碧和两个太医正一同为她诊治,银针扎在督脉上,直至在十二井穴以三棱针点刺出血,江柍才痉挛着醒来,不断地大口喘气。 沈子枭就坐在床边,他早已经紧张得发抖,他多想抱一抱她,可是他又急又怕,害怕弄疼她,好像她是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手臂抬了又落,又抬起,最后僵在半空,只哑声问她:“你还好么,要不要吃茶,要不要……” 话还没落,江柍就起身抱住他的脖子,埋进他肩膀里哭了起来。 沈子枭没有了犹豫,顿时揽紧手臂,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江柍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沈子枭的后背上,打湿了他的衣裳,她不断重复:“我没有害她,我真的没有害她。” 沈子枭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没用。 除了安慰,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不停告诉她:“乖孩子,你没有错,你一点都没有错,你不要自责,不许自伤。” 江柍紧紧闭上眼,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更紧地搂住了沈子枭。 沈子枭又说:“而且你放心,欢儿没有死,现在已经被救回来了。” 江柍脊背一僵,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问:“真的吗。” 沈子枭心疼极了:“我为何要骗你。” 江柍紧紧盯他许久,确认他没有骗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搂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完全地靠在他身上,被他支撑住。 沈子枭便使了个眼色,命众人下去,而后和衣上床,搂着她,哄她入睡。 次日一早,沈子枭不得不起身去上朝。 他一动弹,江柍就察觉到了,却没有起身,只佯装睡着。 待他一走,江柍就唤来雾灯,吩咐道:“让高树进来回话。” 少焉,高树来到江柍床前,跪在地上。 江柍隔着帷幔,看向他:“你为何要帮星垂杀人?难不成你也是陛下的人?” 高树眼里有难以言明的痛苦,他定定盯着江柍置于床前的鞋子,而后重重叩首,说道:“在高树心里,公主是高树唯一的主子。” 江柍悲哀地转过头去,待自己平静下来,才说:“你去吧,你和星垂,这些日子都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高树鼻头微酸,却没有多说什么,又叩首拜她:“奴才遵命。” 高树一走,江柍又重重地跌回床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 朝中这一日有宴会,因叶劭回朝所办。 沈子枭记挂江柍,却不得不在宫中应酬着,酒过三巡,他起身外出更衣。 刚出殿门,谁知有个小黄门喊住了他:“奴才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沈子枭看他只觉得眼生,便问:“何事?” 小黄门看了看四周,用只有沈子枭一人可听到的声音说道:“奴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小丁子,娘娘想见您。” 沈子枭有些意外。 谢轻尘是后妃,轻易不得见外男,连家中兄弟都是如此,何况是他呢。 因谢家一直以来都是他背后的拥趸,他只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考虑太久,便随小丁子去往宫中的芙蓉园。 寒星如织,树影斑驳。 花圃深处,有一宫娥提了盏不亮的夜灯,背对着入口的方向亭亭玉立。 她的身形纤瘦,站在那好似一缕魂。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 清丽绝尘的容颜,即便在黑夜之中,也格外清晰。 凉风忽而扑面。 沈子枭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目光看过来,视线很平,声音有礼而疏淡:“不知娘娘找孤所谓何事。” 谢轻尘远远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好像很复杂。 仿佛是看不透他,又仿佛是看透了,所以痛苦。 沈子枭有点恍惚。 慢慢地,空气里起了一阵微风。 她手中的纸灯笼被吹得晃了晃,似是晃到她的眼睛了,她终于回过神,记起自己要说的话。 “父亲自我记事起,便让我效忠于你,连带着绪风,我们一家子都效忠于你,可是你呢,我的太子殿下,你都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好像撒了把月霜。 这没来由的质问,让沈子枭眼皮一跳。 他不太喜欢这种稀里糊涂的感觉,直接问道:“娘娘所谓何意,不妨说得清楚些。” 谢轻尘冷笑道:“你不是把晁家的婚事退了吗。” 沈子枭抬起眼皮看向她,没想到她的消息竟这般灵通。 谢轻尘见他不语,不由冷冽几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何退婚。”她本就生的冷若冰霜,姿态孤高,现下发怒,更是寒意逼人,“君主独宠是大忌,那个迎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你变成如此色令智昏,罔顾大业之人!” 沈子枭无声垂下眼帘。 谢轻尘讥讽道:“怎么,太子殿下无言以对了。” 沈子枭维持着垂眸的姿势久久未动。 这一刻在想什么呢。 他细细辨别了一下心中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词语,来精准概括这一刻的想法—— 可笑。 他不止一次被这样质问。 那日晁东湲问过他,后来杨无为问过他,现在谢轻尘也要问他。 他忽而想笑,念头一出,便真的勾了勾唇。 再抬眸,眼神已深了几许。 他望着她:“孤听闻,人君克宽克仁,修德勤政,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则万民悦服,四海雍熙,国祚绵长。而不在于拥有三宫六院,还是只宠一人。” 谢轻尘捏紧了灯杆,脱口而出:“可你是未来的天子!身为皇帝怎能只有一个女人?” “那孤便做第一个这样的皇帝。”沈子枭顶了她一句。 谢轻尘头皮一麻,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 她应该继续质问他,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好像一旦张口,泪水便会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索性只冷冷地瞪着他。 沈子枭并没有继续在这陪她站下去的意思,向她行了一礼,继而告退了。 看着他的身影,谢轻尘内心一片荒凉。 自记事起,父亲便日日向她灌输,已故的孝章皇后于谢家有恩,她要效忠于孝章皇后,效忠于沈子枭。 她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可她太想让父亲高兴了,便努力学琴温书,让父亲认可。 十八岁那一年,沈子枭从梁国得胜回朝,她想去看一看,她要效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桥头之上遥相顾,只觉他天姿洒脱,容颜俊美,自带浑然天成的王者威慑之气。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谁推了一把,心突地一晃,虽然人站在桥头,却已然坠入爱河了。 她自知他对她无意。 可是流水再无意,落花也终究有情。 她一直渴望着能为他做些什么,唯有如此,才能与他的生命有所联系。 后来恰逢父亲病入膏肓,父亲死前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入宫成为崇徽帝的宠妃。 她知晓他处境艰难,虎狼环伺,皇帝身边不能没有个为他说话的人。 便毅然决定进宫。 那年她十八岁,而崇徽帝已经四十有五。 他得知后,来谢家找父亲,又把她拉到病危的父亲面前。 他对父亲说,你看看你的孩子,她这么年轻,都可以做我父皇的女儿,你怎可让她去侍君?这岂非糟蹋了她。 她听到这句话,只觉天地失声。 那可是圣上啊,是九五之尊!他竟觉得,一个天子纳了她小小的庶女,是一种“糟蹋”? 她深深震颤,同时又深深感动。 可他即便用了这样的字眼,仍然没有刺痛父亲坚决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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